妈妈叫我去上班。她说，家里没有一分钱了，我们全都指望着你呢，今天，你不要继续呆在家里了，到外面找一份工作吧，正经的工作，推销员、售货员，都可以，但是不要继续再坐在我们这儿了，和我们老是上午、下午地一起喝茶。现在，家里一分钱都没有了，连茶也喝不上了。
我挥了挥手，朝偌大的人才就业市场走去。我看见那儿的台阶上密密麻麻蹲了一群人，全是和我一样的年龄，一样的打扮，头上勒一条白毛巾，穿着蓝色布汗衫和裤子，鞋子是家里老辈们手工做的——其实是母亲或妹妹们到街头上捡别人扔掉不要的布料，鞋底是玉米芯做成的。他们也是来上班的，但现在人才市场出现了偌大的公司、工厂的空缺，他们只好暂时蹲在这儿，等待它们成长、壮大。 我不得不和他们一块儿，蹲在台阶上。上午十点多，太阳升得很高。我们头上勒的白毛巾总算是派出用场——到广场那儿的喷水池那儿把毛巾打湿，敷在脸上，既能挡到能使皮肤晒黑的紫外线，还能解暑，一举两得。
到了中午，我们坐在那儿，闻到了办公楼后院里一阵阵的肉香。口水从我们的嘴角上不断往下流，连带来的毛巾都擦不干净。几乎滴到了衣服上。有些常常只能吃面条、米饭和野草的汉子被这股肉香味儿折磨得快要疯了，他们脱掉了浑身上下的衣服，这是为了避免口水弄脏衣服，要知道，他们为了找工作，不得不穿上家里剩下的唯一一套体面的衣服，但即使常常是小心爱惜，也由于一天又一天在这儿挨着太阳晒、身上不停地出汗，而变得脏兮兮了，但大家都知道可千万不能被口水给弄脏了，所以他们脱掉衣服，我们都很理解，甚至带着同情的眼光看着他们。但是这种情况，很快传染了我们所有人，因为大家谁都受不了，饿着肚子、顶着太阳、闻着办公楼后院的肉香味儿坐在这儿。
一个办公人员忽然从大楼走了出来。看到这些不该看的情况，他大骂，“你们这些不知羞耻的人！快穿上衣服，穿上衣服！”
但谁也没听见他的话，甚至为他还穿着一件白短袖、黑裤子，拿着一个公文包感到羞愧。 办公人员又大声嚷道，“快点穿上衣服，成何体统，在政府办公楼前竟敢这样！待会儿领导可就出来了！”
我们哈哈大笑，拿着沾满口水的湿毛巾向他扔去。他吓死了，退回去。
过了一会儿，广场前来了一群穿着衣服的人。他们冲向我们，不用说，很快就把刚刚因为炎热、饥饿的刺激扔掉的衣服都帮我们穿上了。当然，他们判断，我们这群蹲在人才就业市场台阶上的人已经失去理智，如果放任不管，也许会发生更加严重的事情。为了治安考虑，他们把我们这些人全都扔上了一辆大卡车里。
我们蹲在大卡车黑色如夜间的车厢里，各自想着心事。大家都知道，这条路的终点通向哪里，家是再也回不去了。我心下在想，妈妈多日以来盼望的事终于来了，她老是觉得我在家里多吃了好几人份的茶叶和午饭，这下子，我永远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她该为麦仓里剩下的麦子感到安心了。
在一个没有水、到处都是风的沙漠里，大卡车把我们这些人放下，开走了。
“这里没有水，一点儿水都没有，我们很快就会死。”一个汉子说道。
“沙子很快就会抹掉我们死亡的痕迹，谁也不知道，我们到了这儿。”另一个说道。
“唉，妈妈还不知道这件事，”一个软弱的人说道，“不知道我在这儿就要死了。”
“别哭了，别哭了。”一个有力的声音说道，“也许我们会找到回去的路呢。”
“这都是妄想，”一个声音说道，“他们一定是早就选中了这个地点，无论咱们怎么走，也不会遇见一个绿洲，找不到一滴水。他们希望咱们就这样被这苛刻的自然弄死，而不是死在他们手里。说到底，他们早就想我们死了，因为我们成天地坐在那儿，碍他们的事，影响他们工作。他们一定认为，明明有别的广场、办公楼能坐那儿乘凉、说说闲话，为什么偏偏选在这儿呢，而且这儿的领导多是身旁气虚之辈，眼睛里看不得丑陋的、没有养分的东西，怎么能够让他们刚刚下班、离开弄得他们憔悴、脸色苍白的成堆的文件，还没有来得及好好休息一下眼睛，就看见我们这些穿得脏兮兮的、散发出掺和着汗水和口水味道的人呢，他们的眼睛、鼻子难道是用来看这些丑陋的、闻这些难闻的下等人的吗？这不合适，于是他们时不时派出一个办公员不时察看我们的行为，合不合规矩，在今天之前，我们什么时候不是规规矩矩蹲在那儿，往脸上不停地敷着打湿了的毛巾、等待着可能出现的一个工作岗位呢，但今天，也许是炎热、也许是饥饿，也许是两者混合的刺激，使我们竟然一时忘掉，自己是坐在有着偌大办公人员的办公楼前，忘掉了他们一直都做着需要耐心、毅力和智慧的工作，却让自己失掉理智的控制，像是发了疯一样，扔掉衣服，在那儿乱走。谁看见这些，不会说我们是一群已经丧失理智的疯子呢？难道他们不会担心，某一刻，这群疯子就会冲进办公楼去，抢走所有重要的、花费他们大量心血的文件，甚至抢走他们身上的衣服吗？使本来该用来好好工作的一天、变成一个恐怖、血腥的一天吗？领导们一定看出了这一点，才把我们扔进卡车，扔到这个没有活路的沙漠里。”
“我们还没有和家人告别，没有和人类社会告别，就被抛到了这个无人之境，”一个愤怒的声音说道，“这不公平，不公平！”
“公平？你还能够向谁讨要这种本来不存在的东西呢？”另一个声音说道，“最好是着眼于现在，看看还能不能活着出去吧，能不能足够幸运得找到一块绿洲。不过，最好也不要心存幻想，即使真的能够回去又能怎样呢，那些人马上就能认出你，马上又会悄悄地将你扔进卡车里，扔进终点站是大海的列车里，把你像累叠的沙丁鱼一样，一罐罐儿，扔进大海里。”
“不过，现在我们还不能想那么多，是啊，现在我们应该尽量少说话，不要哭泣，保持体力，趁能够迈得动步子，往前慢慢挪，也许会找得到一块儿绿洲。主要的是，我们还活着，而一个活着的人很难学会放弃生的希望。至于真的回到家以后，又会怎样，我们不知道，因为现在，我们的身体渴望的是，活着，活着，找到一片绿洲，找到水源，不是在这片黄色的沙漠里痛苦地死去，而是要活下去，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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