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空气席卷了这座城市,所有人都措手不及。围巾、大衣、羽绒服纷纷登场,所有装备只为在冬天留住多一点温暖。
寒风中,一个小女孩独自站在校门外,她看起来八岁左右,脸庞圆圆的,显得稚气十足,她的目光中却有着和年龄不符的忧伤。她脚上穿着一双粉色的鞋子,粉鞋带扎成飘逸的蝴蝶结。
女孩的目光投向校园里,从那里走来了一群女孩,她们说笑着,喧哗着,就像她们这个年龄应该有的那样。
女孩注视着她们,她们也看到了女孩,这样的目光相接使大家都有些迟疑。最后,人多的一方还是转开了视线,她们就像没有看见她似的,目光转回她们彼此身上。只留下女孩的目光还在原地,倔强地追随着她们远去。
被隔绝了。
女孩的眼角缓缓地滚落一大滴眼泪,落在地上,打起几粒尘土。
泠回到家中的时候,父亲还在通电话。
“我现在很忙,没有时间接这样的小案子,请你们婉拒对方,这也的确不是我的业务范畴……”
父亲看到泠,微微点了点头,算是致意,他想尽快把手中的电话处理掉。
泠能够感受到父亲对她的郑重。她放下书包,父亲的说话声不自觉地传进她的耳朵。
“年龄段太小,只有八岁……这样的来访者处理难度会很大……我毕竟有我的专长范围,儿童心理学不是我的领域……”父亲果断地表达着态度,果然还是强势的父亲。
泠和父亲之前的关系低谷,最终因为程愈老师的帮助而缓解。当然,这毕竟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泠发觉自己已经可以欣赏父亲了。
八岁。
听到那个年龄,泠的内心忽然一动,她想到了美亚。
人的内心,无论年龄大小,始终都是一样的,都有无数个难解的谜团。
面对那些年幼的孩子,要破解这些谜团似乎要更难一些,因为他们的逻辑自成一套体系。
如果说大人的心灵世界像是一条小径,周围生长着密林与灌木,而孩子的心灵,则像是一条幽暗的隧道,你要沿着尽头幽幽的光去探索。
泠这时忽然拉住了爸爸的衣角,某个灵光一动的想法燃烧起来,这个想法让她自己也有些不可思议。
“能不能给我讲讲那个孩子?”她一字一句,认真地对父亲说道。
父亲感受到泠并非是抱着开玩笑的态度,他迟疑了一会儿,看着面前的泠。
不到一年的时间,泠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在追随程愈一次次的心灵冒险中,她也目睹了很多不同的人生,那些苦涩、痛苦、感动与怜惜,慢慢注入她的心里,把她变成不一样的少女。
泠的父亲想了想,终于还是调整了语气,对着电话那头说:“等一等,你能不能详细说说那个孩子的情况?”
泠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谢谢您。”她鼓足勇气说道,只有她知道这一声感谢来得多么不易,又是多么真心实意。
鹿儿这个女孩,一见面时就是乖乖女的形象。
她穿着一件白色的羽绒服,有白色蕾丝边的袖套,乖乖地坐在房间的一个小角落里,捧着她的白色小书包。
她就像一片雪花一样纯洁,也像一片雪花那样脆弱。
她的爷爷奶奶陪伴她来到诊疗室。他们有着整齐洁白的牙齿,看起来生活颇为富足,也受过较好的教育。
“我们家鹿儿呀,现在都不敢去上学了,在学校那些女生都排挤她嫉妒她,都不愿意和她玩儿。这不就是霸凌吗?我们也经常上网,经常看新闻,现在学校里那些情况我们都知道,你说现在环境这么差,害得我们家鹿儿都不愿意上学了!”鹿儿奶奶诉说着。
泠的父亲坐在宽大的桃木书桌后面,静静地注视着面前的三位来访者。而泠站在他的身边,她打量着女孩粉红色鞋子上的蝴蝶结。
忽然,她感觉到这里和程愈诊疗室是多么不同——那里,来访者和诊疗师不会坐得这样远。
“成教授,您是专家,我们要怎么样帮助我们家鹿儿?她现在不爱说话,也不愿意上学,就是这样呆呆的,她心里多苦啊!”鹿儿奶奶几乎要哭出来。
鹿儿爷爷只是默默地拍着鹿儿的肩膀,他们对她的一切都很在意。
泠刚想说些什么,她的父亲就用手势制止了她,然后走到前方去,面对着那女孩蹲下来,问道:“睡得好吗?”
他的声音变得很低沉温和,这完全不是泠生活里所见到的那个父亲。
所以,诊疗室也像是个舞台,对吗?那些诊疗师们呈现的,也是某个经过修饰的部分。
泠的父亲话音未落,鹿儿便哭泣了起来:“我,不想上学,我会做噩梦!”
“什么样的噩梦?”
“我梦见我被一大群人追赶,那一大群人好像都长着狼的面孔,他们追着我,把我围在中间。我好害怕,我实在太害怕了,然后……我,我的手臂上长出了狼毛,我的手变成了狼爪,我的牙齿变成了狼牙!然后,我和他们就变成一样了……可是他们还是认得我,还是不放过我,我就只有继续往前逃跑……”
鹿儿的手颤抖着。
泠的父亲站起来,转身看着鹿儿的爷爷奶奶说:“她的爸爸妈妈很忙吗?”
这句话一下子像是戳痛了两位老人的心。他们沉默了一阵子,还是鹿儿奶奶开口说道:“我们家鹿儿,算是在一个单亲家庭里……”
一个小时很快过去了,三位来客在成教授的提醒下,总算是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泠在旁边做着记录,也在仔细观察,她越来越感觉到,正是由于每位诊疗师的风格差异,才使得每一间诊疗室的空间也变得像它的主人一样——有的像春天,有的就像这个冬天。
当然,春天和冬天都是疗伤的方式。
等到来访者离开,她才对父亲说道:“您认为,这是由于被排挤而引起的应激反应吗?”
父亲一边查看卷宗一边说道:“泠,我是因为你才接下的这个案子。我很高兴你会对儿童心理感兴趣。这个问题,应该是我来问你。你觉得呢?”
泠停顿了一下,她有些拿不准,有时候直觉只是一瞬间闪过,拼成模糊的拼图。
“我感觉,这个女孩子没有看起来那样脆弱。当然,有可能只是我个人的感觉。”她轻声说道。
“讲直觉?泠,这就是你缺乏训练的表现。这个时候,难道不应该先问问你自己,你所信奉的诊疗原则是什么吗?”泠的父亲不客气地说道,他看着泠,目光像是在质疑。
“我的感觉是对的。它无数次引导过我。”泠辩解道。
“你的逻辑与理性去哪里了?”泠的父亲有些懊恼地把手里的卷宗扔到一边,发出“啪”的一声,“我还以为你不会忘记我从小教你的那些逻辑思考!”
“但心理治疗是不同的,它……不只是用脑,它还是得用心来感受!”泠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火气在往上蹿,她知道她是在为谁辩护。
“又来了……不严谨的方法,只会带来不科学的结论!继续让你给程愈做助手是不是在误导你?他是个异类,永远也进入不了主流殿堂,只能是三流的心理诊疗师!”父亲也跟着越来越激动了。
“我不许你这样说他!”泠感到热泪在眼中滚动,从前梦魇般的感受又袭来了。她感觉透不过气来,只想着冲出这种封闭与对立。
“好吧,暂停。泠,我不想再讨论这个个案了,事情是因你而起,你来负责收尾。那个女孩,你以我的名义去跟进——我想看看,做了程愈的助手那么久,你到底能不能解决这个来访者的问题。”
泠的父亲冷冷地说道,他在极短的时间内收拾起了愤怒,又变成了那个理性的专家。
泠决定不把这件事告诉程愈。告诉他,只会增加他的烦恼吧?不,也许程愈自己忙得根本就顾不上想呢,毕竟,诊疗室里现在不是多了一个乐柏利吗?
天气越来越冷,风像是刀子一样割着她的脸。
她向着鹿儿家前行,决心单独解决这一次的问题。
这个小区里种植着一路的樱树与蜡梅。樱树现在已经凋敝,只留下空落落的枝头;而蜡梅在默默地开放着,吐露出寂寞的香气。
小洋房的每一层阳台上都布满了绿植,即使是在冬天。
这不仅仅是要有金钱,还要一定的闲暇与品位。
鹿儿见到泠的时候,显然非常开心,她又蹦又跳,几乎是扑进了她的怀里。
“你来啦?太好了!来陪我玩吧,泠姐姐!”
泠不知道为何自己一脸冷淡,但却总是让小朋友们很喜欢亲近,这点让她有些无奈,但内心却也着实有一些欢喜。
孩子就是这样纯真,一切不喜欢不是根据表象,而是依据内心。
鹿儿的爷爷奶奶悄悄地带上了门,他们知道,这是成教授安排的策略,那肯定是有道理的。
鹿儿拿出了一盒“大富翁”,放在泠面前,然后欢喜地说:“就从‘大富翁’游戏开始吧!你选黑色棋子,我选白色棋子!”
“好。”泠答应道。
要知道应对小孩儿恐怕既不是她父亲的所长,也不是程愈的所长,但那些孩子在面对泠的时候,就会自然地放松,这也可以说是她的优势之一。
“那,我先来走棋吧。如果谁输了的话,就要接受魔鬼训练喔!”鹿儿开心地说。
“魔鬼训练?”泠没能理解。
“魔鬼训练就是给输家的惩罚,惩罚那些不守规矩的人。待会儿就知道啦,我不会让你输太惨的喔。”鹿儿把棋盘摊在地板上,她哼着歌,轻快地跳着小旋舞。
泠没在她身上感觉到心理压抑的症状。
棋盘铺开了。棋盘中心是游戏的终点,那里标记着城堡。
“终点就是天堂。”鹿儿的手指着那一点。
“天堂?”
“对啊,自由自在,实现心愿的地方。泠姐姐,你心目中的天堂,是什么模样?”鹿儿侧着脸问道。
泠摇摇头,她根本就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也吃惊于鹿儿小小年纪就会想到这个话题。
“天堂,就是自由自在的,像风一样。”鹿儿喃喃地说。
黑棋子和白棋子开始行动。
“大富翁”的游戏,最根本的原则还是概率至上,每一次掷骰子,你都不能够确定自己应该往前走几步。并不是走得越快越好,走到恰当的那个点位,财富值才能够有效增加,否则也有可能会瞬间重来。
黑棋子一开始走到了最前面,但随着泠的又一次掷骰,它被宣布破产了。
“万岁!我赢啦!”正在这时,鹿儿的白棋子出现在了终点。
泠心中有一些奇怪,因为她记得刚才鹿儿白棋子离终点明明还有两格的距离。她对自己的记忆力一直很有信心。
她只是默默观察着。
“来吧,魔鬼训练开始啦!来,倒立!”鹿儿笑着说,“就像这样!”
她轻巧地一翻身,然后双手撑住地面,双腿伸向墙面,人稳稳地立住了。
“倒立着看这个世界,一切都不一样啦!头会有一些晕,但你必须倒立着微笑说:‘我喜欢,我喜欢这样!’你快来接受训练吧,泠姐姐!”
泠继续沉默着,良久之后,她慢慢说道:“我不喜欢别人欺骗我,小朋友也不行。”
这语气不留余地,鹿儿只好从墙壁上滑了下来,看着面前的泠。
她们的目光对视着,泠平静地看着鹿儿,她并没有回避。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们一直对视着。此刻,鹿儿的目光有冰的质地,这让她整个人也变得像冰一样冷。
就在这时,门外有人敲门,是鹿儿奶奶来了。
“来,来喝我泡的蜂蜜柚子茶,这是我自己做的喔。泠,来尝尝。”
“太好啦!我去给泠姐姐端过来!”鹿儿欢呼一声,蹦跳着扑向门外。
刚才的对峙感消失了,留下的只是欢乐融洽的表象。“我们家鹿儿呀,命也真苦,她爸爸妈妈离婚之后,都很快组建了家庭。这不,她爸和后妈刚给她添了个小弟弟……他们倒想让我去给他们带孩子,可我只想好好照顾鹿儿,让她成才。不然,谁来管她?钢琴、奥数、作文……这些班每个我们都报了,只为了让她将来的日子好过些,争口气。”鹿儿奶奶叹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鹿儿端着茶盘里的三杯蜂蜜柚子茶来了,她乖巧地笑着,把一杯放在泠的面前。
“泠姐姐,你的。”她笑得毫无芥蒂,好像刚才的冲突并未发生过。
泠心中一暖,接过那杯柚子茶,轻轻一啜。
好咸,咸得发苦。
泠抬起杯子一看,却看到杯底还有厚厚一层未融化的盐。
她抬眼望向鹿儿,鹿儿若无其事地回望她,她的嘴角还带着一丝挑衅的笑。
鹿儿奶奶接过鹿儿递来的柚子茶,一口喝了下去,叹着气说:“我们家鹿儿什么都好,就是成绩总也达不到我的期望,这孩子,我是得严格管教,可谁知道现在出了这么一档事儿!她居然在学校里被排挤!看来我也得到学校,去和老师谈谈,让他们好好关照这孩子……”
鹿儿奶奶无论再说什么,泠都完全无法听进去了,她只知道鹿儿奶奶的嘴巴不停在动,而鹿儿不停地在笑。那笑容如此奇特,竟像是把一个老女人的笑,安在了一个八岁的孩子身上。
只有回到程愈诊疗室时,泠才感觉之前的无助感有所缓解。
只要程愈老师还坐在那里画画,世界就还是正常运行着的。
程愈老师在画什么呢?
那画板上,已经出现了一片绿色,满目都是绿色,可以说像是一片芳草,也可以说像是一片原野。
“老师,这是什么?”泠轻声问道。
“冬天里的希望。越是在冬天里,每个人都需要这一片绿。”程愈拿着画笔,左看右看斟酌了一下,然后继续开始涂抹。
泠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把手轻轻地放在画板上,木板的质地让她不由自主地开口:
“就像天堂一样的颜色。”
程愈忽然停住了画笔,转身看着她。
“泠,你怎么了?”程愈看着她,他身上的衬衣领子都染上了绿色的颜料。
“老师,人性是什么样子?”泠轻声说。
“人性就是它本来的样子,善与恶并存。”
“那小孩子的人性呢?”
“遵守同样公理,甚至还会极端一些。”程愈转过身开始继续画画,“泠,你碰上了麻烦吗?”
泠迟疑了好久,她不知应该如何向程愈表露这微妙的经历,她怎么能说,她被一杯蜂蜜柚子茶给威慑到了?
“你在害怕吗?你的手在发抖。我很少见你这样。
“泠,知道我什么时候会害怕吗?我们作为咨询师站在那里,喊出‘开门’的咒语,看到人性像是洞窟被层层打开,那洞窟中到底会有什么?每当开启之时,我总会畏惧。
“有时,我们看到极端的善与爱,有时,我们看到罪恶与邪恶的影子,它们并存在这层层的洞窟之中。我们手举着烛火,惶恐地从这里通过,每一个诊疗师都可能会有畏惧,包括我。”程愈在画板上染上满满的绿色,这色彩越来越厚重,画面也从浅绿变成了深绿。
“畏惧的时候,你会怎么做?程老师……”泠轻声问。
“我啊,我会把注意力放到我手中的烛火里,尽管那是一束微小的光芒,也许只有豆子那么大的一团火苗,但,它有力量。”程愈发出微微一声赞叹,“快看,这一片绿!是不是很美?”
“嗯,很美。”泠点头回应道,她无意间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那里可曾有一团火苗跳动着?
窗外,寒风呼呼地吹过,今天,到了一年中最冷的时候了。
又一次的家访,鹿儿还是继续待在家中,不肯上学。这一次,鹿儿奶奶拿出了一沓字条,对泠诉苦道:“你看,他们班上这群孩子,都是些什么样的孩子呀?”一张张的字条,一句句冷冰冰的话。“我们绝交吧。”“我们签订分手合同吧。”“我再也不想和你说话了。”小学女生稚嫩的字体,仓促写成的小字条,从课桌间传递过去,传递过来。“你看,我们家鹿儿收到这样的小字条,还怎么能专心学习?我是应该去和她老师谈谈了!泠啊,你父亲什么时候还能够安排一次见面?我实在是担心我们家鹿儿……她都不敢去上学了……”泠轻轻地点点头说:“我父亲希望在见面之前,我能再了解更多的信息,这也是对鹿儿负责。”她看着整洁素雅的房间,问道:“她爸爸还是不在家吗?”“他忙啊!那边的弟弟还小,也需要照顾。”鹿儿奶奶无奈地叹口气,“你看,我们家鹿儿,真是命苦。”泠还是决定要单独和鹿儿聊聊。“泠姐姐,你来啦?”鹿儿像是忘记了上一次的恶作剧,扑向泠的怀抱,紧紧抱住了她。那一刻,泠感受到鹿儿心中的孤独,竟有些心软,她慢慢蹲下来,拍拍她的肩膀。“上次,你是不是欠我一声‘对不起’?”“哇!你还记得啊!太好了,这样你就会记得我了,对不起。我只想要你记得我,泠姐姐。”鹿儿天真地看着她说。“我只想要有一个记得我的人,无论有多少个人从她面前走过,她都一定记得我。像泠姐姐这样美、这样聪明,我总算可以让你记得我了,耶!”她欢喜地说道,露出那种没心没肺的笑容。“你开心了?”泠无奈地问道。“泠姐姐是特别的,因为你对我最直接了。你一定也很喜欢我吧?”鹿儿笑着攥住泠的手臂,紧紧地,泠感觉到她的指尖像冰一样。“你很喜欢我,对不对?”鹿儿忽然换了乞求的语气问道。泠看着她的目光,心中实在是复杂,但她终于还是浅浅地点点头。鹿儿欢呼一声,跳了起来,她从她的柜子里取出了一大包小东西,一样样地摊开在泠面前点数:“这是一个会发光的小戒指,送给你好吗?这是一个公主蝴蝶结,我也送给你好吗?”泠摇摇头,鹿儿实在是她拿捏不住的来访者,她的行动逻辑变化无常,也许一切不安正是来自这里。“你都不想要?那陪我玩‘大富翁’好吗?”鹿儿的目光又一次投注在泠的身上。泠深深地吸一口气,说:“好。”“这一次,我要白棋子,你要黑棋子。”泠果断地说道。鹿儿有一些迟疑,但仍然耐住性子点点头。“这一次,我要先走棋。”泠继续说道。鹿儿的手指在棋盘上点来点去,有些焦躁,但她还是点点头。虽然是和小孩子玩游戏,泠这次仍然集中了全部的注意力,她一边观察着鹿儿的反应,一边移动着棋子。当看到鹿儿的手指偷偷滑向棋盘时,泠就会若无其事地把她的手从棋盘边移开。“我赢了。”泠的白棋子在兜兜转转中走到了终点,她轻声说道。
这时,她抬眼看着鹿儿的反应。鹿儿的笑慢慢凝固,她的神情变得严肃,然后又慢慢扭成了一团激愤。她握紧拳头,鼻翼翕动着,泪水在眼中,嘴唇却咬得那么紧。“你休想,你休想让我接受魔鬼训练!我心里就住着一个大魔王,他会收拾你的,魔鬼训练就是他的训练!那个大魔王很厉害的!”鹿儿的神情改变了,她的恶毒从天真中满溢出来。八岁的恶毒,和其他所有年龄段的恶毒别无二致,这恶毒出人意料,因而更加让人震撼。泠感受到身处风暴的中心,漫溢的恶意和怨恨席卷而来。“那个大魔王,他对你做了什么?”“不听我话的人,我就要惩罚他们,他是住在我心里的大魔王,他真的很强大!你要是不听我的话,也要接受惩罚!”“什么样的惩罚呢?”鹿儿轻轻地靠近她,在泠耳边喃喃私语道:“在我们小区的地下室里,有一个天堂,那里只有我和大魔王知道,那里就是我和他一起联手惩罚叛徒的地方。”她的手指往不远处轻轻一指,说:“就在那里,你看见了?那里有一个地下车库,那就是我和大魔王的天堂。”她笑了起来:“泠姐姐,我明天晚上在那里等你。你记得喔,千万不要忘记时间。”
泠心事重重地走下楼梯,鹿儿奶奶送她下来。一位长辫子小女孩从她们面前跑过,鹿儿奶奶指着那女孩说道:“你看,就是她,她就是写小字条的女孩之一!”鹿儿奶奶语气中满是指责与怨气。泠赶紧和她道别,快步朝着那女孩的方向走去。泠叫住了她。等到她再回到学校时,天色已暗了,她整个周末的时间几乎都投注在了鹿儿身上。泠心中颇有些踌躇,她所面对的困难远远超过她的预期。南山上的寒风呼呼地吹着,每一步都是在逆风而行。她想到父亲抛下的冷冷话语,却反而鼓起勇气,朝着寒风而行。程愈诊疗室内,透出温暖的橙色灯光,还有一个人的身影。程愈一定还在那里画画,不知他的绿色原野画得怎么样了?泠心想,无论如何,就算一意孤行也好,她不想放弃。她要找自己的方法,也许是和父亲,和程愈都不同的方法。但她分明知道,鹿儿身上所渗透出来的危险,像这冬天的风一样,是刺骨的。但她别无选择。
幽深的地下车库,寒气扑面而来,要走到这地下车库去,就要走过层层的台阶。每往下一层,楼梯就回旋出一个坡度,就像是深入人性的层层洞窟之中。是灯坏了吗?泠用力跺脚,感应灯却没有反应。她举起手中的手机,屏幕发出蓝色的光,照亮台阶下几步的道路,幽暗不明。就在一步步摸索往前的过程中,泠想起了程愈说起过的手中的烛火。那烛火究竟是什么?你可以理解那是善,那是热情,也可以理解为是一颗滚烫的心。泠每向前一步,就感觉越靠近黑暗,自己的心反而平静了一点儿。眼看着还有几级楼梯她就要走到车库了,但泠的脚突然被什么东西重重一绊,她几乎是踉跄着要滚落楼梯,她的手在空中一阵乱挥,牢牢地抓住了楼梯扶手。等她终于稳住,才是一阵后怕。她的脚上,缠绕着一根鞋带,那是一根长长的、童鞋上面的粉色鞋带,她知道那是谁的。泠这才知道,鹿儿给她带来的威慑感并不是空穴来风,泠的恐惧随时都在提醒她——这是一个危险的孩子,而更可怕的是,她没心没肺,对一切后果都毫不考量。车库里的铁门“吱嘎”一声开了,面前出现一个小女孩瘦弱的身影。“你是第一个来赴约的人。我代表魔王欢迎你,泠。”鹿儿稚嫩的声音毫无感情。“鹿儿,如果刚才来的不是我,是另外一个人呢?比如,是你的爷爷?”泠按捺着自己内心的愤怒与不敢相信。“那魔王也会欢迎他的。”鹿儿轻轻地笑起来,“他是这世界上最有力量的魔王。”“你的同伴害怕你,躲避你,就是这个原因!”泠把一沓的字条拿在手中,她感觉到自己的太阳穴突突地跳动着。这沓字条上全是鹿儿的字迹。“我要和你绝交,我要和你签分手协议!”“我恨你!我要报复你!我会让你笑不出来的!”“你不要这样装聋作哑!你以为你成绩好就了不起?朋友多就了不起吗?我会让你记得我!大魔王会报复你的!”那些字条越来越多。鹿儿写了那么多,只是拼命地想要挽回一段段友情,她去恐吓去威胁,只是想留住这一点点爱。“你奶奶看到的只是别人的回击。这才是真相。鹿儿,你心里住着一个大魔王,大家都怕你。你不去上学,并不是因为你害怕大家,而是你想要让家人注意到你吧?你的爸爸、你的亲妈妈……是你自己要去博取你的存在感。”泠站在鹿儿的面前,她比她高出许多,但仍感觉到一阵阵寒冷。“你说得没错,泠,我是很怨恨。要是你今天受了伤,你一定会更好地记住我吧?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去,你死不了,但你一定能记住我。”鹿儿慢吞吞地说,她懒懒地伸了下手臂,打了个呵欠,“要从家里偷偷逃出来可不容易,幸好我往爷爷奶奶的牛奶里放了些安眠药。”泠一步步向她走去,一点儿也不迟疑,即使她没有想好,自己应该如何面对鹿儿。但她的身体已经想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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