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清晨湿漉漉的,山上的雾气还未完全散去。
时过半晌,陈夫人来寺内上香,方丈这才想起是陈夫人照例上香的日子。陈夫人长久没有身孕,来寺内上过一次香,竟产下一男子。自此每月十五成了夫人上香的例日,不知不觉已有了十七载。
这次同夫人一道前来的,还有陈公子。
夫人欠身施礼,“这次前来,有劳方丈为犬子祈福。”
“不知令郎.......”
“我要去京城考取状元。”公子插话道。
“犬子生性顽皮,连乡试都不曾参加过,不曾有进京一说,”夫人说,“还劳烦方丈念些经文教他清净清净。”
方丈见陈公子虽已到弱冠之年,举手投足间还透些孩童的顽皮,发髻上还插着一枝月季,大概是从寺前摘的。
夫人和丫鬟去了内殿上香,方丈正在给公子诵经。“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春来花自香,秋至叶飘零.......”
公子眯着眼睛听着,正觉枯燥无味,瞥见廊前经过两位女子,越发看得呆了。
“那是哪家的姐姐,来做什么的?”
方丈被陈公子打断,心头不悦,皱了眉头说,“是张府的千金。”
见陈公子没再做声,经文又开始缓缓从方丈口内吐出,
“无穷般若心自在,语默动静体自然......”
俄顷香薰烧尽,心经也念完了。方丈睁开眼,才发现对面坐垫上早已空无一人。
2
禅院内香气缭绕,两名女子匆匆跑进来,惊起枝上的山雀扑棱翅膀飞去了。
女子捂着胸口,因跑得急脸涨地通红。
“平儿,刚才那男子可真吓人,他说了些什么?”
“他说他叫陈秋生,”平儿说,“他还问小姐的名字呐。”
“你没把我的名字告诉他吧。”
“是小姐自己说出口的呢。”
“小姐的手绢不是也送给他了么?”平儿说,“小姐刚才可真是被吓坏了。”
“我还说了什么?平儿,快告诉我。”小姐的脸更加显得红了。
“小姐就光顾着跑啦,他还说会来找你呢。”
“糟了,平儿,我们快回家去。”
“小姐不去后寺看金鱼了么?”
“回去吧,我们回去。”
禅院又恢复安静下来,裸露的圆形空地上生长着的梅树,枝头有几粒梅花悄悄绽开了。
3
秋生开始认真读书了。陈夫人当然清楚这是答应去提亲的缘故,前提是要秋生去参加乡试,并考取功名。
那天在石佛寺上香回来的路上,秋生就急着把寺内的遭遇与她说了。
他一边玩弄着刺有‘宛儿’字样的手绢,一边说:“她叫张宛儿,是张家的小姐,我要去张家提亲,我要娶张宛儿。”
夫人这才发觉秋生已将近弱冠之年,兴许有内人的管束能是他改掉贪玩的秉性。如此想来,夫人觉得这个时机张家小姐的出现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手绢上除了绣有“宛儿”的字样,还带有蝶恋花的刺绣。秋生于书卷中打量手绢时,又想起那天在石佛寺张宛儿惊慌失措的样子。小姐上香时身穿的褂裙,上面点缀的点点桃花同小姐的脸色一样粉嫩,盘起的发髻插着簪子,同裙底露出的白布袜一样惹人喜爱。
4
张小姐的音容相貌令陈秋生简直茶饭不思,与此同时,从上香那天起一直心绪不宁的,还有张家的小姐。
张宛儿对丫鬟平儿说:“我的手绢丢了,可怎么办呢,我们去找找吧。”
平儿说:“小姐的手绢在陈家的公子那里,陈公子说会来找你的。”
“我们去石佛寺找找吧,”张宛儿说,“不准还在那里。”
“小姐是想找陈公子吧。”
“死丫头,胡说什么呢。”
张宛儿借助画画来驱除烦闷,希望借此打消胡思乱想。可画得越多就越加烦躁不安,她惊奇地发现,画纸上呈现的都是同一个样子-------那位姓陈的公子。
张宛儿心心念念的终于来了,以每天一幅画计算,还不连作废或未完成的,在她画出十五幅画后的那天,陈公子来府上造访。
平儿匆匆跑进来说,“小姐,姓陈的公子来啦,老爷叫你出去见客呢。”
张宛儿说,“不见不见,就说我病了。”
平儿再次回来的时候,在花园里找到了小姐平儿把手绢递到张宛儿面前,“陈公子已经回去啦,他让我把这个还给你。
张宛儿接过手绢,‘宛儿’字样旁边又绣上了‘秋生’二字,小姐的脸刷地红了。
陈公子的第二次来访,是在三个月之后,这期间小姐不知又作了多少张画,刺绣时不知扎破了多少次手指。
平儿匆匆跑进来说,“小姐小姐,陈公子已经在堂上了,老爷叫你出去见客呢。”
张宛儿说,“不见不见,就说我病了。”
平儿说,“陈公子要进京赶考,希望临走前见小姐最后一面,小姐还是去见见吧。”
“小姐还是去见见吧。”平儿见张宛儿犹豫不定,又添了一句。
张宛儿刚踏出门,又退了回去,在房间内转了一圈。
“罢了罢了,把这个交给陈公子,叫他好生保管。”
宛儿从画娄里抽出一幅卷好的画,递了出去。
“告诉他东西若是丢了,我可饶不了他。”
平儿刚要走出去,又被小姐拉住了,
“还有,代我向他问个好,道个别。”
5
陈秋生去赶考,只带着一个书童,书童背着书箱,书箱里还插着一幅画。
书文中每个字都成了张宛儿,思念使他度日如年。他想从画卷中窥见张家小姐的影子,可画上呈现的是他自己的容貌。除了张宛儿的落款,他一无所得。假使临行前能够见她一面,恐怕会比现在更加心绪不宁。仔细算来,迄今为止,他与张家小姐的缘分,仅仅是在石佛寺相遇的一面之缘而已。
不知道张宛儿会不会又去石佛寺呢?石佛寺的梅花这时候应该也完全盛开了吧。
听说自己就出生在母亲去石佛寺上香之后,之前母亲却一直都没有身孕,不得不说自己的出生是拜石佛寺所赐。记得小时候问母亲自己名字的来由,母亲说,“秋生,秋生嘛,当然是在秋天里出生的啦。”
可自己的生日是在十一月份,明明是初冬了嘛。
说到这里,母亲突然背过身去 ,“那年的冬天来得很迟,那年的冬天没有下雪。”
可秋生又有时在别处听到自己出生时正逢大雪纷纷。
考试很快就结束了,秋生不大关心成绩,他在意的是千里之外等候的佳人。他本想立即动身回去,但同学邀请他去吃饭,推脱不过,便答应下来。
到了才发现,哪是什么酒楼,这种风月之地,他还是第一次来。
“秋生,都这么大人了,不会害怕这事吧。”同学打笑道。
“呦,别说,咱们秋生还是个童男呢。”打趣的都成了家,或都是些老手。秋生夹在中间,越发感到窘迫了。
哄笑声夹杂着歌舞声,酒杯碰撞声,一阵高过一阵。陈秋生只闻见酒桌上充斥着胭脂的气味,花果的香气,金杯银盏,红帘花帐,雕栏玉窗的香味。
觥筹交错,推杯换盏,酒过了三巡,同学们不知什么时候一个接一个被女妓搀扶着上了楼,秋生独自坐在空荡的桌前。
“客官,还走么?”一名女妓伏在朱红的栏杆上问。
“当然。”
秋生将银杯中的残酒饮尽,在女妓的注视中跌跌撞撞走出门,身后一片杯盘狼藉。
街上的灯火星光一般璀璨,夜风携带酒气醉倒行人。夜深了。
身后仍然熙熙攘攘,流出蜿蜒的曲声。花灯携带灯火河一样涌入黑夜,迷晃人眼,好像是天上另一个人间。
前面乌漆漆的深巷边,地上趴着的一只黑狗,低下头,耸着眉毛看了秋生一眼。
他折了回去,恍然如梦。
6
秋生一直睡近中午时分,女妓已开始梳妆打扮。
从铜镜中对视了一眼,秋生觉得被子下盖的已近乎一种羞耻,赤裸裸的身子让他开始不自在。
秋生穿好衣服,提了鞋要走。
“外面正下着雪呢,”女妓一边说一边打开窗子,风把雪珠吹了进来。
秋生索性又回到了床上,用被子蒙住了脸。、
“看来今年下了场早雪呢,”女妓自顾自说着,秋生一直睡近中午时分。等他醒来时,女妓已开始梳妆打扮。从台前的铜镜中对视了一眼,“客人又会减少了啊。”
秋生露出脸来说:“把窗子关上吧。”他觉得女妓肯定很冷,她只穿着一层衬衣,还露出一段白皙的脖颈。
女妓把窗子关上的同时用手把头发打出漂亮的一个结,动作熟练极了。
女妓对着铜镜开始上妆,一举一动秋生都看在眼里。脖后露出的洁白皮肤,秋生突然觉得美极了。
“你是叫才人吗?是的吧,这里秋天就会下雪吗?”
“你是第一个隔夜还能记住我名字的客人。”女妓没停下手说。
“我和你说,我是来赶考的,身上没多少盘缠,”秋生说,“我可是订了亲的人,回去后就成亲,你可不能赖上我。”
才人噗呲一声笑了出来,正在用画笔对对着镜子描画眉毛。秋生这才仔细注意起她的容貌,她对着镜子认真的样子让他着了迷。
奇怪的是,才人并没有因他的注视而出现一丁点不自然。秋生认为女孩子都是知道害羞的,这太奇怪了。
才人从镜子里瞥了他一眼,“你要我怎么赖上你?我倒想领教一下呢。”
“放心吧,我们这有这儿的规矩。还有,在我接待过的客人中,”才人说完又戏虐似地添一句,“你是最差劲的一个。”
风透过窗子缝隙呜呜吹了进来,秋生打了一个喷嚏,窗外忽然响起几声鸟叫。
“这儿有人养鸟吗?”秋生问。
“楼下仪姐养了只鹦鹉,还会学人说话呢。”
“去拿来看看好不好?”
“仪姐可把它当作宝贝呢,”才人说,“是客人从国外带来送给她的,金贵的很。”
听说是从国外的,秋生突然来了兴致。“那你去把它拿来好不好,”秋生说,“实在不行的话,就用这个和她换。”说着他取下脖子上的玉佩。
才人倒是被这举动吓了一跳,拿有画笔的手也愣住了。
眼前这位客官真好像有着孩子的脾气呢,才人暗暗觉得一种新奇。
风透过窗户缝隙继续发出呜呜的声响。
她披上一件单衣,出去了。
“好,等着吧。”
7
一会工夫,才人果然如秋生所期待的那样,提着鸟笼子回来了。
“现在它是你的了。”才人抖落衣服上的雪说。
金丝笼子里蹦蹦跳跳的是一只黄绿毛相间的杂色鹦鹉,颜色在秋生看来太鲜艳了。
“死人了,死人了,”鹦鹉吊着嗓子吵吵个不停,“死人了,死人了。”
秋生发现它只会说这一句话。
“它是在学仪姐骂人呢。”
秋生忽然把鸟笼子放下,用手拂过才人柔顺的长发,绳结像蝴蝶一般静立着。
透过白衬衣,秋生仿佛能感受到才人光洁皮肤的温度,似窗外的白雪微微发凉。
他想起昨夜的酒兴,恍然得如一场妙不可言的梦。
秋生脸上的表情认真起来,“说真的,别骗我,你有想过嫁人吗?”
“呀,这个,嫁人嘛,只好在梦里想想吧,”才人愣了一下,旋即说,“这里的女子又有谁肯要呢?”
“如果我要娶你过门,你愿意跟我走吗?”
阳光稀稀疏疏照进屋里,原来大雪已经停了。鹦鹉在笼子里扑棱着翅膀,发出几声不伦不类的叫声。
“客官可真会说笑啊。”
“在这里等我,我会回来的。”客官的脸上显出一种孩童般的认真气。
“回来娶我过门?”才人又笑了,“真是小孩子呢。”
天已完全放了晴,屋檐和街道上积了厚重的一层雪。雪后初霁的午后,秋生提着鸟笼子离开的时候,才人忽然在楼上打开窗子,叫了他一声。
“诶!”
秋生回过头,见女妓把玉佩从上面扔了下来,掉落到面前的雪地上。
他捡起玉佩,刚抬起头看到她一眼。
窗子又被关上了。
8
秋生用剩下的钱租了马车,他说不清是为了尽快离开,还是着急见到张小姐。不巧的是,书童把张小姐送的画弄丢了。考试前秋生怕自己睹物思人,让书童把画藏好,即便如此,他还是偷偷好几次把画翻了出来。可现在书童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放在哪了。秋生担心,该怎么向张小姐交代呢?
就让这只鹦鹉代替赔罪吧,想必张小姐也会喜欢的。
回到县里已接近晌时,秋生与书童早已饥肠辘辘。还要约莫半个时辰就能回到府上,秋生坚持要在酒馆吃饭,在这里凭父亲的面子,他完全可以吃完拍拍屁股走人。
回来和离去时一样心绪不宁,离去时心心念念着张小姐,现在心里烦闷的厉害,这顿饭秋生吃的很少。
午后的阳光刺得人眼睛疼,路边两排店铺屋顶瓦片上仿佛闪烁着流光,路上散落着三三两两的行人。
秋生还在担心,要是张小姐不喜欢这鹦鹉,弄丢画的事,该怎么向她交代呢?
笼子里的鹦鹉突然乱叫起来,“死人了,死人了。”
被秋生一把抓起来,“小东西,叫你乱叫。”
“少爷,你看!”书童手指着前方。
迎面走来一条送丧的队伍,送丧的白衣在阳光下亮地刺眼,抛洒的纸花在地上流成一片。
秋生为队伍让开路,书童问:“这是谁家死人了啊?”
有人说:“死的是张家的小姐。”
鸟笼子几乎是与话语声同时落地,发出清脆的响声,翻滚到路边的沟里。
“是哪个张家的......”
秋生话没说完,就看见队伍里的丫鬟平儿,平儿跑过来,哭哭啼啼地说:“你走后...小姐,小姐染了风寒......”
秋生捂着肚子,囤积在肚子里的食物一下子全吐了出来。
“鹦鹉呢,我的鹦鹉在哪里?”秋生大叫起来。
书童发现鹦鹉还抓在少爷手里,已经被勒断气了。
漫天飘落的纸花,在烈日下泛着闪闪白光,笼罩着少爷和送丧一行人,缓缓地向城外飘去。
书童瘫坐在地上,纸花落在了他的衣服上,头发上,街道上,与屋顶瓦片的流光一样闪亮。
9
太阳一出来,雪就留不住了。
屋檐上的雪融化成水顺着瓦缝流下来,滴嘀哒哒聚到门前的水洼里。
才人下楼来已是中午时分,女妓们正三三两两在楼下赌钱。看仪姐哀天怨地的样子,才人知道她又输钱了。
“仪姐,今儿手气不好的话,”才人走过去说,“帐就算在我帐上吧。”
“那可必须要,”仪姐挑着眉毛,磕着瓜子,说,“我那鹦鹉怕是回不来了吧。”
“诶呀,仪姐这把抓的可是好牌呢。”才人说着过去开始揉仪姐的肩膀。
“你呀,别在我这卖乖,我那鸟可是...”
没等仪姐说完,一旁的姑娘附和道,“得了吧,仪姐,那人说回来就回来呀,这都多长时间了,还念着人家。”
“是呀是呀,男人嘛都这样,床头话最不能信了。”
女伴们叽叽喳喳说了起来。
“诶,不提了,不提了,来,继续打牌。”仪姐垂下眼睛,叹了口气。又说:“不过,这鸟也不能算了,还得记你头上。”
仪姐又继续打牌,才人望出去,街边的冬青树稀稀疏疏在雪下露出一点绿,仿佛像雪化了流出来。地面的雪化的非常快,空气里潮乎乎的,透出一股冷意。
才人明白仪姐还在等那个送她鹦鹉,许诺要回来的客人。只不过时间久了,再强烈的决心也会像梦飘渺起来。
女伴们说的话让她想起上午的事。难道自己真的不抱有一点期待吗?她真的在等那位姓陈的客官归来吗?
这样想着,一块积雪从瓦檐上掉下来,摔烂在门槛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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