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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怨花间住

无怨花间住

作者: 克舟 | 来源:发表于2014-05-03 23:32 被阅读0次

       《无计花间住》薄薄一册,文字不多,分量颇重,精装红裹,端的质实。金招牌,红帐子,里面住个白胖子。购来两年半,才经览阅,纸张隐隐泛黄了。下了好大决心,仍月余阅毕。翻动册页之艰,过程之纠结,终难耐读赏之际舌尖那一丝馨香吧!看完似无所得,无所记,全乎忘却,徜徉花间词畔名物之间,余香阵阵,是一次愉快的读书经历了。

      小书一部,选本三分:第一部分“无计花间住”,大抵在谈《花间集》之后的小道传统,吴文英、周邦彦、朱彝尊多有述及,至俱咏絮之才的《秋水轩诗词》的作者庄莲珮、虹屏及近代女词人吕碧城的篇章趣味全出。第二部分“有美一人”,两篇诗文名物互证的文字。《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诗句“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惜花春起早”、“爱月夜眠迟”,为瓷器、造金饰,由诗到装饰纹样的一段历程,不仅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诗中风韵翩然化作了形象。《有美一人》:讲述历代美人图的演变历史。第三部分《采蓝集》,是一束读词短札,作者自谦留取嘤嘤友声,其中灼见也甚光焰。

      扬之水说来是有点传奇色彩的学人,她的书这几年洛阳纸贵,但能看完者又有几人,真不大好说,当然这只是我无识无见的一点揣度吧?

      不看者有三:

      其一字不识,我读完的副产物所查字词条足有一百单八条,尚有不少掩映其间的用典搞不清楚,无从查起,总有颗不惮厌烦的心,向朋友问询:

      “绿衣女是指?”

      “出乎《聊斋》?绿珠?”

      “日句 四点水是什么字?”

      “煦音序,阳光和煦!”

      “汗!哈哈,这字小时候总用,突然出现,忘了旧时模样。”

       终于,朋友爆发:“呃!我觉得这人挺没劲的,写这些无聊的密码有意思么?”

      一盆冷水兜头而来,“茴字几种写法”的讥笑,恍如昨日。不禁也就吐槽:“雅过头了,是一种灾难吧? 真不易读啊!用典太多,心中默念胡适‘八不主义’八百遍。”

      其二不好读,赵先生的书,或言诗词,或赏名物,名物对照文字考证释演背后意义,非见多识广,不能晓畅明白。小子不才,只有馋涎长流的份儿。以往读书时,那种思绪里同作者拗上一拗的劲头再也没有了,观书和古人对唔,读书和时辈交战,也是个乐儿。现下,您兜售什么就是什么,您怎么说我就怎么听,一派唯唯诺诺。

             其三读不出,扬之水的书,颇承比兴之态,抒志言情,小心翼翼,不懂内容,不明细微,不晓趣味,玩味意图,大抵隔靴搔痒。

              此三不读者,且容我抄录一番吧!或可察点些许情趣。

             “应浓应淡,宜短宜长,女性对她贴恋着的人生,信手摹画,更有一种灵性的天然。因为不必作八股,也不必官场周旋,所以也就少些虚伪,少些束缚和造作。不公平的世界,留给女子的这一点不公平,却是女子的可怜的幸运。”

      “且看结尾:莲珮的生卒年,大家好像都没说到。光绪初年的盛宣怀刻本序言说她卒于嘉庆间。《秋水轩词》中有《浣溪沙·甲寅元旦》,这里的甲寅,当是乾隆五十九年。这“美人磷火”的荧光,就在两个年号的的一首一尾闪了一闪。”(《读百话之一》)

              此处叹幸运:一为心志,了无旁骛;一为留存,磷火荧光,古人著述,存世不易,少了互捧臭脚的文人,女诗人就更加艰难了。

      陆子章《陋园三咏》,诗文似未臻于上乘,但萧萧穆穆,也还清丽。这陋园,大约去城八九里,村径迂回,一水隔绝,长松修竹,碧梧翠柳,颇有亭台泉石之胜。可爱更有老梅数十本掩映溪谷。雪后作花,梅谷便幅巾芒鞋,偃卧其下。屋外平田十余亩,室无长物,耒耜图书相间而已。(《知多少 芳心苦恨》)

      诗可兴观群怨,作者起兴也就遍迹可循,耒耜图书相间,在室中突出位置,俨然书非妆点,耒耜农具断无做摆设之理,耕读传统是显明的。解词人之志,亦抒己志,也可说扬之水“处处志之”了。

      据此可知香修不仅有诗才,并且也娴于版本校雠之学,当亦沈虹屏之亚。但伊却无片楮留存于天壤间。“清月依微香露轻”,“秋月”小印,究竟是藏书家的风雅。惟颦笑依约,仿佛此中,是为好事文人助成一段围炉闲话;钤有此印的书,因此倍恨,一生心事,却只有付诸冥冥了。(《知多少苦心芳恨》)

      半生从事实业却又雅好藏书的陶兰泉,可称有识,有嗜,有闲,有钱。“四美俱”,成藏家不难。但晚景不裕,失一美,不免斥书解窘,亦可惜。

      “也知过眼云烟,奈文字偏留不尽缘”——此为伯宛失书后的慨叹。及至吴氏自己,不也以文字,令后人与之长结不尽之缘?涉园主人常欲尽鬻所有,从事科书,流布他日,借以不朽,宜幸其无憾矣。(《文字偏留不尽缘》)

      自家风景,别人谈资,人生志业之悲,苦心芳恨道不尽,后人替前人悲,复为逝者怨,只剩慨叹。文字的缘分,说来可悲,“四美俱”才成,流布他日,借以不朽,无憾,自己却不晓得了。

      我们毕竟都无从告诉梵高,“再自信些,你那么天才,你的画那么值钱,你妈妈知道吗?”没人知道,唯有同样疯去的西奥。

      虽曰“自是惊鸿无定在”(碧城诗句),毕竟其诗其词,这留在尘世的雪泥鸿爪是天地间的一点光焰,不会泯灭的。(《情难勒处尚闻香》)

      情难勒处尚闻香,这一点坚定很是难得,雪泥鸿爪便不泯灭,好的诗人学者,没有一点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非功利念头断无可行。作者评介吕碧城事,并不限于诗词章句,对其婚恋态度的玩味也有趣:

      此见严复誉之为“透澈”,似有赞同之意。不过这一番见解的确很有意思。婚姻之美满与否,似乎并不全在于婚前选择的自由与不自由,没有选择的自由,固往往酿成悲剧,但选择的困惑,亦未尝不是悲剧之因。因为一时的浪漫之恋爱,乃是不复浪漫的婚姻之基础,故为了自由选择的这一刻,必要付出一生自由的代价。以碧城之灵心慧质冰雪聪明,早见得“透澈”,便不忍轻掷这一生的自由罢。。(《情难勒处尚闻香》)

      引一句“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套吕碧城事,孑然独立是很自然的事情了。

            把女性作为感情或感性、感觉的暗喻与寄托,以词的兴起而使它发挥到极致。女子的饰,女子的衣,围绕着女子的一切悱恻缠绵,成为晚唐五代词的言情之发端。词作者用有关女性的一切来代表对世俗生活的沉湎和想象,也一次寄顿自己“道”与“志”之外的情感。词中女子的身分其实并不确定,甚至很难说清是哪一种社会角色,伊人在这里只是一直叙述语言和叙述方式。(《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

            中国诗的情绪是很讲哀而不伤的,到了词往往就一肚子愁肠郁结难抒,辗转反侧,凄凄诉诉。扬之水在这一系列文章中摘取着愁肠,颇多自道,自观。“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书话、札记也如此,“风景”和“人”在读书过程中更觉等量齐观了。

      写作,一己之抒,隐语闪烁,无论伏笔、曲笔、隐笔,无人勘破,终是遗憾的。书名虽为“无计”,其中的自相嘲解,一心的欢愉,跃然纸间。女孩的心思君莫猜,女诗人的心思更是莫测,读书人也沾得几分,多少躲闪,无识好事者或觉优胜,翘舌强解,其实不然。

      王国维说:“可爱者不可信,可信者不可爱。”我倒是宁愿觉得扬之水的书,爱信俱存,难得踏实,有一分道理,说一分话。前人问一声“同予者何人”?百年后,妙人解语,天人相交,得幸如此,也可说“无怨花间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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