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你看,你看,我长大了。”
女儿双手抓住跳跳床旁边的网。因为用力,小脸憋得红红的,双脚稍稍离开床面。
她两岁九月。她很高兴,因为,她长大了。
她一岁多时,在商场里看到跳跳床,想上去玩。我告诉她,她现在太小,等长大点就能玩了。
我童年最早的记忆,是三岁时的。那天奶奶去世了。爸爸带我回老家参加奶奶的葬礼。印象中爸爸一边骑车,一边抹眼泪。
在奶奶的坟头,我哭了。
不是因为再也见不到奶奶,而是因为“点汤”的愿望没有实现。老家的风俗,要给刚过世的亲人“点汤”。和一桶生面浆,成年晚辈一人一勺,浇在长者的坟头。像勺子都用不好的小孩,看到大人拿筷子,就非要自己用筷子那样,我提出给奶奶点汤。
幼年的记忆中,爸爸拒绝我的要求,不过五次。那是其中一次。
近三十年过去了,女儿已经到了我抢着给奶奶点汤的年龄。
她长大了。
我三岁多时,一顿饭能吃两盒菜馍。菜馍是我们老家的特产。两张烙馍,中间夹上菜,在平底锅里焙熟。女儿像我,一顿饭能吃二十多只虾。
爷爷奶奶从女儿出生,陪她的时间远少于姥姥姥爷。女儿像我,和奶奶不亲,跟姥姥亲。
姥姥入坟时,她会像我那样,抢着点汤的。我的女儿,处处像我。
小时候的我是个懂事的孩子,也是个满腹坏水的孩子。坏是在妈妈面前,懂事是在爸爸面前。爸爸对我接近百依百顺,除非我提出他实在达不到的要求,或者特别无理的要求。
有时候,别的家长眼中的无理要求,爸爸也会满足我。
妈妈的时间很宝贵。每天下班回家,一边做家务,一边看电视,不到睡觉绝不停下。从不陪我玩,从不。
我像妈妈,惜时如命。我的办公桌上刻着一句话:时间只与三种人共享——年幼的女儿,年迈的父母,床上的女人。
女儿已经长大,父母尚且年轻。我只用匀出点时间给女人,只要她能爬上我的床。
这不,趁着床上没女人,抓紧时间鼓捣几行。
女儿快出生时,前妻进入产房,我在门口椅子上听得到app。一旦孩子出生,我就没时间学习了。
女儿满月前,我的妈妈除了做饭和偶尔洗尿布,几乎什么忙也帮不上。还经常抱怨自己这里也痛,那里也痛,似乎该痛不该痛的地方一时间都痛了起来。她做的菜,全都一个味,几乎不用吃,光看看就饱了。
前岳母平时没事的时候,喜欢拖家带口来我家。虽然很挤,但挤挤更亲。她总是毅然决然地以行为践行观点。
女儿出生前夜,我给她打电话。她说天色太晚,没火车了。
她家到我家,一百九十公里。平时前岳父常开车带他们来。遇到大事,当然得坐大车。还好离老家近,不然岳母大人定坐飞车不可。
女儿出生那天清晨,我又拨通岳母的电话。她说家里农活没人干,来不了。
在前妻再三坚持下,她来帮了三天忙。
考试的压力,睡眠的不佳,对岳母的怨气,对母亲的愤怒,像四把钝剑,从不同的方向剌着我。一下子剌不了太深,不能给我来个痛快。慢慢来回剌着,过一会儿剌地再深一点,过一会儿更深一些……那种痛,像寒冬里的晨雾,将我吞噬。
母亲又在一旁抱怨,说扫把不好使,一边抱怨一边骂。我抓起键盘,重重地摔在地上。母亲骂了几句。我只能将怒火吞下,摔门而出。
第二天,母亲煮了速冻饺子。她偿了一口,抱怨饺子不好吃。我抓起一满碗饺子,摔在地上,满屋都是饺子馅味儿。
过了一年,我考过一建。
又过了一年,我离婚了。
岳母声称要让我付出代价。她真的做到了。除净身出户外,代价是两张证书。
最伤心的时候,我想过与岳母的宝贝儿子同归于尽。
可我始终没有哭过,因为,我长大了。
现在想想,摊上这样的亲戚,别说割两张证,就是割两个睾丸,我也毫不顾惜。
六年前,母亲谈了个对象,爱得水深火热。她对象提出要求,把母亲唯一的房子卖掉,在他老家买房。母亲欣然,姥姥反对。
当时我和前妻还是男女朋友,在外地租房、工作。母亲在老家呆烦了,提出来我们这里长住。前妻为了讨我开心,顺利答应。
住了一段时间,母亲要求让她对象也搬来。因为这事, 我把母亲赶了出去,又请了回来。
她坚持己见。无奈,我向舅舅诉苦。舅舅把她骂了个狗血喷头。母亲赌气走了。
三个月后,她要求回来。我坚决反对。姥姥质问我:“为什么不养你妈?”
一来,我没有结婚,妈妈长期住在我和女友租的房里,不方便;二来,妈妈让她男友搬来同住的要求,不很合理;三来,母亲尚且年轻,正处于恋爱期,没到需要人伺候的年纪。
如果不和母亲同住,就算不养母亲,那天下不养母亲的儿子也不多我一个。
姥姥找了借口,把母亲赶了出来。
母亲哭着给我打电话,交代她的存折密码。我一听,她这是又要寻短见啊。
母亲寻短见,经验丰富,勇气十足。当年和爸爸离婚,她喝过百草枯。你没听错,是百草枯。网上搜搜,百草枯没有解药,喝过的人大多到了那边体验另一种生活。
母亲喝了大半瓶。如果不是毒药起效快,让她失去意识,她会一口气把那一整瓶干了。
救护车把她拉到医院,医生不准备抢救。把她抬到二楼观察。县里条件有限,要把不多的医疗资源留给更可能救活的人。
舅舅是县医院的牙医,当时在北京出差。他同事得知这层关系后,立马把母亲拉到抢救室。整个科室的人,围着她转。
一口气干半瓶酒的女人阎王见多了,可一口气干半瓶剧毒的人,估计不多。他老人家不收,母亲这才逃了回来。
醒后,母亲跟我说,百草枯真难喝。
女儿出生不久,姥姥偏瘫了。母亲在她身旁伺候。
我离婚后,母亲提出来我家住。
我拒绝了。
我已经没有家了。母亲再来搅和搅和,我连命都没了。不过,请母亲大人放心,我知道百草枯味儿太冲,不好喝,要喝也换个清香型的。
每次给母亲钱,她都不要。给她微信转账,她也不收。她没有支付宝,所以我没法擅自转钱给她。
我给她买了部新手机。一个月后,问她好用不?她说还不如之前那个。
小时候,母亲常挂在嘴边一句话,跟了我爸这么多年,连根针都没给她买过。后来,爸爸真的给她买了一包针。妈妈的口头禅改为“跟了你这么多年,就给我买过一包针。”
我长大了,能分清对母亲的爱,和不让她介入我的生活,是两码事。不让她介入我的生活,不耽误我爱她。
和前妻闹离婚期间,前妻经常不让我看女儿。时间最长的一次,我有三个多月没见女儿。她见到我后那高兴的小表情,此生难忘。
在不能见她的那段时间,我想她了,就看看视频。她坐在木马上。我一边扶着她,一边听得到app。看到这一幕,我差点把手机摔了。
现在每次陪女儿,我会把电话调飞行模式。
贪婪不是聪明,舍弃方为智慧。
我和女儿一起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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