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 面具

作者: 杂纸篓 | 来源:发表于2020-08-21 22:03 被阅读0次

    “砰!”门关上了,她长舒了一口气,盯着眼前散发着氤氲的热水杯,陷入了回忆。

    时针指向了三点钟,“妹妹,帮我去倒一下垃圾吧。”她一边低头扫着厨房,一边问道。

    空气中传来沉默的喧嚣,久久的没有回应。

    她不禁有些恼了,直起腰抬头正要发作,声音便堵在了嗓子眼。她看见在阳光斜照下的客厅里,妹妹笑得如同弯月的眼睛,空荡荡的,深深地凹陷下去。

    “姐姐。”

    动不了,四肢被巨大的惊恐牢牢绑在原地;也叫不出声来,喉咙好像有一团火在燃烧。

    她只能看着妹妹朝着她走来,像一只精致的无眼布娃娃披着长长的假发。从黑漆漆的眼窝处,一片一片裂开,带着粘稠的血丝,脸却依然是笑着的。

    她差点被吓哭了,手软绵绵地撑着墙,膝盖弯得不成样子,后背的冷汗黏腻地沾上了衬衫。

    “姐姐也真是的,我才刚来,就叫妹妹倒垃圾,也不心疼一下人家!这种事让智脑去做不就好了?”妹妹嘟着嘴,埋怨道。

    “不是,不……你!”她尽力吞咽着口水,头发已经被汗水打得湿得不成样子。

    “姐姐,你怎么了?低血糖又犯了?”妹妹看到她这幅样子,连忙过来搀住她,偏着头关切地问道。

    她极力克制自己的恐惧抬头,却发现,妹妹那精巧的眉骨下仍好好地长着湿漉漉的杏眼,“没……没事。”

    “算了吧,身体不好就好好养着!诺,我去丢垃圾行了吧!”妹妹把她扶到沙发上,又给她倒了一杯热水。

    “”走啦,下去的时候顺便给你买点糖!”

    妹妹微笑地关上了门,笑眼弯弯,像一轮新月,里面湿漉漉的,小鹿一般可爱。

    “砰!”

    回忆到这里,她笑着摇了摇头,喝了口杯子里热水,是最近压力太大出现幻觉了吧。

    不过,妹妹不知道她的低血糖早在五年前就治好了,只是在外地打拼这么多年忘记告诉她了罢。

    想着自己这些年取得的成就,以及妹妹早婚早育和不幸的婚姻,脑海里又浮现了当年那个背着行李包就敢走的女孩,她不禁又笑了起来,有些得意,也有些庆幸。

    她又喝了一口水,便安定地躺在沙发上。

    机械伪造的早春蝉鸣在窗外吱吱叫着,她觉得很安静,也很困倦,佷想这样睡下去。

    “咚——咚——咚!”

    敲门声此时突兀地响起,急促有力,但只敲门人只敲了三下,便不再敲了。

    “谁啊?”她疑惑地穿上拖鞋,走到了门旁边,朝那猫眼里望了过去。

    这是一个扭曲的,变形的洋娃娃。

    这是一个空荡荡的铺满瓷砖的走廊。

    这是猫眼里的世界。

    她感觉汗毛都竖起来了,睡意一扫而光。未知的恐怖,让她胸腔里的东西砰砰直跳。

    她神经质地回头看了一眼,什么也没有。

    她重新鼓起勇气凑近了猫眼,畏畏缩缩地飞快往里面瞄了一眼。

    是一张人脸!

    “啊!”她惊恐地叫了一声,连滚带爬地远离大门。

    “姐姐,你怎么了?!”听见门里的声响,门外急忙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她停住了,迟疑地回头,望着自己前年刚换的密码锁门,朱红的油漆完好无损,非常坚固。

    只要……她使劲摇了摇头,想把自己荒唐的想法甩出去。

    她飞快爬了起来,重新来到了门边,好像这样就能掩盖刚才连自己都不可思议的想法。

    她闭着眼摸上了门把手,颤抖地按了下去。

    “咔嚓——”

    没有想象中的恐怖画面,而是白色的纯棉外套温柔地出现在她的视野里,甚至可以真实地闻道女孩子柔软发丝的香味。

    她被拥住了,比她小半个头的妹妹正紧紧搂着她的颈脖,泣不成声。

    “怎么了?”她轻轻拍着妹妹的背,就像小时候一样,“不哭,不哭,姐姐在。”

    妹妹埋在她的肩头,哭得抖索:“我害怕!姐姐,我害怕!”

    她的心瞬间软的一塌糊涂,任妹妹哭湿了她的颈窝,轻轻地拍哄着怀中的小人儿。

    良久,她终于感觉肩膀一轻,看着妹妹不好意思地擦眼泪,不禁露出了长姐的微笑。

    “姐姐,这个给你!”妹妹从兜里掏出一个洋娃娃,邀功似的放到她手上。

    她接过来一看,原来是一个装糖果的容器,刚才把她吓得半死的就是这个么。

    她无奈地笑笑,把洋娃娃塞到自己兜里,刮了刮妹妹的鼻子:“你啊,下次可不许这样了。”

    “遵命!下次不敢了!”妹妹俏皮地吐了吐舌头,偏着头问道: “对了,姐姐,我们家密码是多少啊?”

    她愣了一下,不可置信地接触到妹妹那幽深的目光,扭过头道:“这次要罚你吓我,密码就先不告诉你。”

    说完,她勉强笑了一下,踉踉跄跄地回了房间,倒在了床上。

    她将洋娃娃掏出来,放在床头,眼神复杂:“我明明昨天才告诉过你,我的妹妹。”

    在阴暗房间里,娃娃露出了甜美的笑容,眼睛大得出奇,嘴角鲜红似血。

    之后的生活很平常,很平常。

    她再也没出现过幻觉,妹妹乖巧听话,也不追着问大门的密码是什么了,不过奇怪的是,每天下午三点钟,妹妹都要出门一趟。

    她越发疑惑起来,在这个陌生的大城市里,妹妹有什么地方可去?

    而且她的睡眠质量越来越不好了,几乎整夜翻来覆去睡不着,只有抱着妹妹送的洋娃娃,她才能勉强合个眼。

    有时候,她会觉得自己忘记了做什么事,才会睡不着,但来自她内心深处的一个声音,占据了整个脑海:你真的不知道吗?

    你的妹妹到底是谁?

    她心中瞬间浮现一个可怕的可能,也是最有可能的可能。

    公元3012年,科学家海勒·卡隆美发明了纯胶乙烯,一种可以覆盖在人类表面的胶状物。它可以帮助人类抵抗臭氧层消失所带来的太阳强辐射。

    经过多次检测和实验,联合国决定大力推广纯胶乙烯,帮助人类像一千多年前一样,在太阳下自由活动,重新发扬古典劳动技术。

    人人都纷纷响应联合国的这项决定,每人都定制了一套属于自己的纯胶乙烯服,涌上街头,去拥抱从未见过的太阳。

    有一些人甚至自发模仿先人进行游行,来庆贺这来迟的阳光。

    她就是这第一批游行队伍的一员。

    她还记得第一次披上纯胶乙烯服的感觉,凉凉的,滑滑的,她觉得那绝不只是衣服,那是自由的通行证。

    她沉醉于每一片树叶,即使它们已经失去了宽大的叶片,变成小小的尖刺;她热爱足尖在炽热的大地上狂舞的感觉;她忠诚于自由对她头脑的一切支配权。

    但很快她就失去了这项权利。

    纯胶乙烯服每一次实验都是单人进行,联合国没想到纯胶乙烯会大大加快一种病毒的传播。

    一旦感染,这种病毒先会选择生存在脑部,以便使人丧失一部分记忆,并达到控制目的。

    接着转移到眼部使人眼球萎缩,腐烂,然后,病毒会在这里大量繁殖到肉眼可见的地步,麻痹人的大脑。此时,感染者会以为自己并没有失明,就是眼睛看东西模糊了,大脑就会调动全身养分来供养它。

    直到最后整张脸慢慢裂开,脱落。

    像一张从脸上扒下来带碎肉血丝的新鲜面具。

    在感染期间,感染者会变得力大无比,凶狠暴戾,甚至失去理智,啃食人肉。短短一时间,全国感染者数百万,被感染者所杀者几十万。

    这种病毒被联合国命名为MASK面具,感染者则被称之为“面具人”。

    面具的发现震惊了地球,各国政府立即派出军队来捉捕感染者,并使用顶尖科技进行逐一排查携带病毒的潜伏者。

    第一批上街游行的队伍中,无一幸免地感染了面具。

    她是唯一的幸存者。

    经过五年的捉捕和排查,这种病毒终于被控制住了。但最后由于无法研制出特效药治疗感染者,联合国做出了一项决定:全部的感染者被放置在太阳辐射最强的地方——撒哈拉沙漠的赤道部分。

    人民沉默了,在自身难保的情况下,谁还去管什么人道!

    政府也跳出来安抚群众,已经研制出了纯胶乙烯服2.0版本,可以防止一切疾病的传播,大家不用担心面具的传播了!

    但是,政府也隐晦地表明了纯胶乙烯服2.0版本能承受的太阳辐射要大打折扣。

    由是,政府规定每位公民一日最多只能在外面呆两个小时以下,被列入宪法第两千一百六十三条。

    任何违反这条宪法的人则视为潜伏者流放到撒哈拉大沙漠,去充当运输面具人尸体的苦力。

    此后,七洲再无哀嚎之声于耳。

    面具的时代结束了,但人心的阴暗永远没有终结。

    她生长在一个小城,街坊邻居的闲言碎语日日夜夜,他们憎恨她,为什么只有她活着!他们的儿女却无一生还,在遥远的地方尸骨未寒。

    当好的结果只出现在一个人身上时,人第一想到的不是庆贺,而是比较。

    这种带着血缘关系的比较一产生,便会激起人的阴暗面,尤其是怀揣着同样想法的人聚到了一起,便觉得这是理所应当的。

    这真的是理所应当的吗?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三天三夜,拒绝进食。

    同伴被押走的情景不断得在她脑海里浮现,那是她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她永远记得最后同伴转过来的脸,整张都裂开了,却露出一个恐怖的笑来,好像在说:“你逃不掉的。”

    她决定离开这里,离开生她养她的小城,没有做任何告别,在一个亮如白昼的早晨,背着行李,踏上了反重力列车。

    她来到一个大都市,这里的每个人都关上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没有人认识她,也没有人注意她。

    在科技发达的年代,每一人都会得到妥善的安排。

    五年后,她剪去了乌黑的长发,留着一头干净利落的短发,刚来时灰扑扑的纯胶乙烯服2.0版T恤衫换成了白领。

    她的工作如大多数人一样,足不出户。但也不一样,五年来她从未出过门。

    在她看来,这种限制时间的外出就像遛狗一样,可笑难忍。她以为自己会在这个城市安稳地孤独终老。

    直到妹妹的突然投奔,

    直到她怀疑的心思像野草一样疯长,

    直到下午三点钟。

    “咔嚓”

    “”你又要出去吗?”她终于忍不住了。

    妹妹向外探出去的身子僵住了,回头露出一个笑:“是啊,姐姐要一起去吗?”

    “你人生地不熟,能去哪?”她嘴角露出一个讽刺的笑。

    “出去顺便走走,不好吗?”妹妹看着姐姐的眼睛,似在回答她,又似在问她。

    “够了!”她恼火的往地下一砸杯子,玻璃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碎片飞溅,在妹妹的脚脖子上划开一道深深的血痕。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非常快意,很想再砸一次。

    “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妹妹?还是叫你‘面具人’?”

    妹妹眼神中露出不可思议的哀伤,却并没有反驳,只是静静地站在那儿,静静地看着她的眼睛,庄重圣洁得像朝圣的教徒。

    她看着她美丽的眼睛,更加心烦意乱,一股暴戾之气不管不顾地溢出。

    “你还有脸看我!这杯子里的安眠药是你下的吧!哦,对,你也不用承认,毕竟的记忆应该已经被面具破坏了吧?你那天问我密码的时候,我就感觉不对!”

    “今天早上我特意做了你最喜欢的西红柿蛋面,但你的表现却很平常,如果是我妹妹,她一定早就跳起来拥抱我了!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提前看到你的症状,但你赶紧给我滚!”

    说完,她一下抓起妹妹的衣领,“看在你寄生在我妹妹身体的份上,我不让智脑拨通警报。你现在给我滚出去,被不被他们抓到就是你的事了!”

    妹妹眼睛红了,却依旧是笑着的,她平静答道:“好,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永远不要出门。”

    她笑了,放开了妹妹的衣领:“一个面具人也想和我讲条件?不过,我可以答应你,你走吧。”

    妹妹点了点头,颤抖地走出门,手扶上那把门把手,门被轻轻带上了,却没有关上。

    妹妹停住了,没有回头,喊了一声:“姐姐!”

    “嗯?”她愣住了,不知道为什么要应,习惯了吧。

    妹妹在听到回应的那一刹,泪水夺眶而出,不顾不顾地转身向她奔来。

    这是最后一个拥抱。

    她还没反应过来,就有一个娇小的人儿拥住了她,就像小时候一样。只听见一个带着点沙哑的声音:“姐姐,其实我最讨厌吃的就是西红柿面。”

    这是什么意思?

    她沉默地看着她关上了门。

    “砰!”

    恐慌和不安却像深渊一样,要把她拖入黑暗。她闯进厨房,疯狂地喝起水来,却瞥见水杯旁有一个药盒,是安眠药。

    她拿了起来,上面跳出一个虚拟购买记录:林由,公元3022年一月十四号于本店购买安眠药5盒。

    药盒从她手中脱落,怎么会?林由,不就是她吗?

    可是她从来没有买过安眠药啊?她记得的!

    “你真的记得吗?”有一个声音似从高空中传来。

    她像触电般想到了什么,离开厨房就往房间里跑。

    她发疯似的拉开抽屉,颤颤巍巍地拿起镜子,复古的水银锻造,她已经很久不用了。

    这是一张陌生的可怕的脸。

    空洞的眼窝里长着蠕动的肉虫。

    整个脸颊都裂开了,镜子里面的人却在笑。

    镜子里面的,是她?!

    她在笑?

    为什么,她明明没有笑。

    镜子里的人笑得愈加开心了,空洞的眼窝直愣愣地注视着镜外哭得撕心裂肺的她。

    她什么都明白了!她什么都想起来了!

    原来五年前她就被确诊为抑郁症,每天下午三点都要去看心理医生。

    一直大量服用安眠药的人是她!

    感染了面具的人也是她!

    喜欢吃西红柿蛋面的人也是她!

    她的大脑剧烈地抽搐起来,眼窝里的肉虫痛苦得扭来扭去。

    妹妹沙哑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

    “答应我,姐姐——永远不要出门。”

    “永远——”

    即使我很害怕,可我依然要奋不顾身地奔向你,拥抱你。

    她轻笑起来,眼窝里流出了血泪。

    还记得那一天,她穿着棉白裙子,踮起脚尖,轻盈从容地走出了门。

    她在众目睽睽下被击毙。

    她的身体被太阳辐射灼伤得体无完肤。

    她以生命为代价,向自由献上了迟来的舞蹈。

    她们将在撒哈拉沙漠的赤道相遇。

    阳光灼灼地照耀着大地。

    文/凤栖梧桐

    配图来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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