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鲍尔说:“艺术的倾诉对象是精神,却以世俗庸众为衣食父母。”
艺术家们通过对现实的灵明捕捉,用自身的语词图画等手法来表述创作的对象,以期达到理想的意象。
于画家而言,意象不是逼真的再现单纯实际的事物,而是一种修辞的隐喻。跳脱被规定和被构形的帆布,用线条和油彩重构事物的秩序,让情感逃离框架的限制,达成与外部世界的交流。
于小说作家而言,亦是如此。以笔触文字作为主体,将俗成的、想象的人物和故事经由结构的编排、独特的人称和视角的转述,营造文本的冲突或共鸣。
意象是一场写作的思想实验,让现实和幻想开始对话,让情节开始起伏,故事开始推进。
陈春成的《夜晚的潜水艇》将意象发挥到极致。
小说里的九个故事,笔锋游走于“旧山河与未知宇宙间”,以瑰奇飘扬的想象、温厚清幽的笔法,在现实与幻境间辟开若干条秘密的通道,呈现“汉语小说的一种风度与新的可能性”。
他勇敢的在幻想和现实的虚实相交地带自由探索,却从未将自我悬置,而是将自我巧妙地融入设定的情节中。由当下的身份或境遇出发,在体现人物故事的紧张关系的同时,将精神空间延展到更为广阔的宇宙的哲思中。
哲学思考之外,玄学气质是另一个亮点。以感觉还原记忆,以想象界定物质。幻想将客观事物主观化,而玄学则将主观事物转为客观化。
他善于抓住生活中的细节,这个细节常人看来确信无疑是被忽略的,在他看,却就此生发出一个广阔无垠的宇宙。
有人说,他的语言是流转的,幻化无形的,绵密的,充满了雾气。你的思绪会跟随着他的文字,像云一样漂浮起落。没有极端的激烈的情绪,也不是缥缈无所依傍的虚空。
九个故事就像九扇门,推开任何一扇,便进入一个不同的自成一体的清丽的意象的世界。
门里门外,打破时空的界限,连接了幻想与现实,也连通了历史与记忆。
《夜晚的潜水艇》——幻想照进现实
“仿佛鸟栖树,鱼潜渊,一切稳妥又安宁,夜晚这才真正的降临。”
夜晚来临,当按下书桌上的按钮,整座小屋就神奇地变身成一艘在海中探险行驶的潜水艇。房间变成了驾驶室,窗外暗沉的夜色化成了深蓝的海水。
幻想里,他是无所不能的海底探险家;现实中,他是一个背负着学业压力的中学生。现实很“现实地”把他拉回当下,把他拉到俗世的人生发展轨道上。
于是,夜晚的潜水艇,成为了主人公记忆深处的永恒。没有执念,也没有激烈的对抗和挣扎,妥协是自然的,没有对错之分。它成为一种平衡的技艺,让生活妥帖,像流水自然流淌。
《竹峰寺》——记忆消逝,珍藏美好
竹峰寺像一个远离尘世的隐士,坐落在竹峰山的峰顶上,一年四季鲜有人来。
春夏时节,茂林掩映之下,山下路旁很少有人能发掘还存在这样一处古寺。秋冬季,草木萧瑟,便露出一角黑色的飞檐,似乎有意地将自己的历史和孤独,默默地展示给有缘人。
“我”这次上山来,想找个心安的地方,把老家的钥匙“藏”起来。老屋已不复存在,这把刻着“永安”字样的钥匙,就是“我”与老屋之间最后的一缕联系。
山居的日子闲暇清幽,一山一寺与一代代寺中人,隐藏着太多的故事。在探索游憩中,作者拉开了帷布,揭开了一段段耐人寻味的历史。一块被细心隐藏的蛱蝶碑,和本要被藏起来的钥匙,意料之外的交织出一条探幽隐秘历史的线索。
殚精竭虑的寻碑人绝不会想到,历史烟云下,最难得到的文物密宝竟就在眼皮底下——溪边小桥上(桥洞上方的石板)安度了几个世纪。
钥匙藏在碑旁,就将整个年少记忆的故乡得以安放,“直到天地崩塌,谁也找不到它。这是确定无疑的事情。确定无疑的事情有这么一两桩,也就足以抵御时间的种种无常了。”
《李茵的湖》 ——找寻生命的原点
就像很多父母离异的孩子一样,李茵的童年是不完整的。父母关系破裂,对她也是冷淡的。破碎的原生家庭给她带来的影响是消极的,她沉默寡言,性格压抑。
偶然间在一次搬家时,她发现了一张照片。照片中的一个细节,勾起了她内心深处的一小片少有的与父母在一起的幸福记忆——记忆中,那是一个波光粼粼的湖边,有绿色的草坪,有白桥。一家三口在湖边野炊,其乐融融。
记忆至深,现实却让她辨不出真假,或者只是一个梦。照片的一个细节,让她抓住一个印证内心幻想的证据,这片反光的湖成为她寻觅幸福记忆的线索,哪怕只是曾经的幸福,也给了她足够的动力。
在不断的寻找佐证记忆的同时,李茵找寻的其实是原生家庭最初的幸福起点,以此,弥补内心的缺失,找寻自我人格的完整。
《音乐家》——极权下的理想隐忧
《音乐家》里,作者架构出一个被高压意识形态阴云笼罩的城市——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的列宁格勒,音乐艺术领域被当局者严格掌控,乐曲创作需经过乐曲审查机构严审。
主人公古廖夫就是审查者之一。在高压的社会现实下,他的审查者身份让他形成两个对立的人格和自我。一个是谨小慎微、遵从规矩的审查者古廖夫,一个是拥有无限音乐创造才华的作曲家“穆辛”(被压抑的人格B面,借用已逝旧友的面貌)。
当古廖夫因隔壁大学生的萨克斯乐曲唤醒被封存已久的记忆时,“穆辛”被慢慢的激活,但同时,他依旧无法摆脱那双无时不在的“眼睛”。
面对自由和理想时,极权主义造成的现实高压是其对立面。为了逃脱当局者的镇压,古廖夫和他的幻影“穆辛”在丰沛的意识流精神世界,开启了宏大的音乐历险。
精神的乐章沿着“深潭 - 鲸鱼体内 - 花苞芯里 - 月球背面的环形山 - 童年玩具雪花玻璃球内”的轨迹一路辗转。然而,极权势力无孔不入,步步逼近,演奏场地也不断切换,乐曲随之起伏而紧凑。
他终于借由“穆辛”完成了毕生的音乐自由的梦想。当逮捕的警察闯入他的小屋时,小屋空无一人。他如莫扎特的宠物紫翅椋鸟一般,唱出灵魂的歌,就化为灰烬了。他不是死了,而是进入了音乐的世界。
在历史和时间之外,我们还拥有什么 ? 或许那才是艺术的魅力所在,是情节的无限可能性,是幻想文学的美带来的精神遐思的余韵悠长。这正是陈春成小说的独特世界观,让他的作品有如此强大的吸引力。
在这个想象力缺失的时代,他对日常细节赋予了不同的意象,进而联通了神秘主义哲学或玄学气质,超越了时空、历史和记忆。
“古来万事就像沙画上的图形,不过是同一堆微粒的不同排布,所有人的面孔都只在一涂一抹间闪现罢了。李白衣袖边的一缕云也许正在我体内流淌,在枝头啼啭的也许曾是济慈,而此刻组成我的种种元素都曾在山野间飘荡,也终将向着大地深处沉沦,然后再沿着苍白的根须升起,化作从绿色的茎管中奔涌而出的色彩和香气......”
陈春成笔下的世界,是用幻想和艺术碰撞出来的。也是温柔的与现实的对抗。他让艺术和想象回到它们本身,让赋予了神性的物质,也回归到本身。
或许有一种人生的“长期主义”,不是“人间清醒”,而是面对现实的诸多无常,努力寻求更多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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