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随是一位在中国现代学术史上一度被埋没的“大家”。他的旧学修养颇深,尤其对诗文具有敏锐的感受和深刻的理解,英文系出身的他又兼有中国古典与西方文学两方面的学识修养。今天推送的内容节选摘编自《驼庵诗话(修订本)》(三联书店 2018-1)。这本《驼庵诗话》是叶嘉莹教授根据20世纪40年代在辅仁大学听顾随讲课的笔记整理而出,采用中国古代的诗话体。
《驼庵诗话》分为总论和分论两大部分,每部分又分若干章节。总论中涉及写诗、内容、技巧、评论、欣赏、生活、做人等诸多方面;《分论》中从评议《诗经》《离骚》开始,着重论说唐诗宋词兼及近人之作。涉及方面颇广,很难系统归纳作者的诗歌思想与理论。而书中对于“诗心”的强调、对艺术和生活的关系、对王国维“境界说”的发展,近年来也都为学界关注;尤其一段段诗话文字妙论层出,许多判断都来自于作者对诗歌的强烈感受力,会给读者以很好的启发。
驼庵诗话诗只是在感动人,是“推”、是“化”。《花间集》有句:
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顾夐《诉衷情》)
实则“换他心为我心”“换天下心为我心”始可。人、我之间,常人只知有我,不知有人;物、我之间,只知有物,忘记有我,皆不能“推”。道理、意思不足以征服人。
文人是自我中心,由自我中心至自我扩大至自我消灭,这就是美,这就是诗。否则但写风花雪月、美丽字眼,仍不是诗。
自我中心的路径有两种:一、吸纳的,二、放射的。如厅堂中悬一盏灯,光彩照到处即为光明,光所不及处便是黑暗,愈近愈明,愈远愈暗。
吸纳——静;放射——动。
一个诗人的诗也有时是吸纳,有时是放射。王摩诘五律《秋夜独坐》是吸纳的:
独坐悲双鬓,空堂欲二更。
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
白发终难变,黄金不可成。
欲知除老病,唯有学无生。
所闻所见岂非外物?但诗是向内的,老杜没这种感受。而王维《观猎》一首像老杜,是向外的,好:
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
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
忽过新丰市,还归细柳营。
回看射雕处,千里暮云平。
岂止不弱,简直壮极了。此诗“横”得像老杜,但老杜的音节不能像摩诘这么调和,老杜放射,向外,而有时生硬。老杜写得了这么“横”,写不了这么调和;别人能写得调和,写不了这么“横”。老杜诗偏于放射,义山学杜最有功夫,但又绝不相同者,杜的自我中心是放射的,动的;义山的自我中心是吸纳的,静的。老杜,向外,壮美;义山,向内,优美。
驼庵诗话三W:what、why、how(什么、为什么、怎么办)。
诗人只有前两个W,故诗人多是懦弱无能的。后一个W,如何办,是哲人的责任。第三个W,非说理不可,此最是破坏诗之美。如:
人生如归云,空行杂徐疾。
薄暮俱到山,各不见踪迹。(陈简斋《晚晴》)
此在宋诗可为代表,而已不似诗矣,近于哲人之说理。现在生活中所要的不是what、why,而是how,不必说食为民天,要的是食。
我们读《离骚》,不要只看其伤感,要看其烦懑。此即因没有办法,找不到出路——how,故强者感到烦懑,而弱者则感到颓丧。如此不得不说老杜伟大,其表现有中国传统诗人以外的东西:
南使宜天马,由来万匹强。
浮云连阵没,秋草遍山长。
闻说真龙种,仍残老骕骦。
哀鸣思战斗,迥立向苍苍。(《秦州杂诗二十首》其五)
曹公诗云: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曹操《步出夏门行·龟虽寿》)
老杜盖曾受孟德影响,无论有意无意。“老骥伏枥”不过壮心未已而已,至“哀鸣思战斗”简直站不住了,真是发煌。而古人诗多含蓄。
诗人不能想办法。老杜“思战斗”、“哀鸣”也只是“迥立向苍苍”而已,曹孟德是有办法,如其诗中所表现的:
山不厌高,水不厌深。
陶渊明是有办法的。渊明是平凡的伟大,其《闲情赋》所写是陶之烦懑。其文表面似颓丧,实非颓丧,连表面也不颓丧。“种豆南山下”(《归园田居五首》其三),有一分心,专一分心;有一分力,尽一分力。学做人便当是此办法。故:
曹,英雄中的诗人;
杜,诗人中的英雄;
陶,诗人中的哲人。
英雄的办法是特殊的,不可学。哲人不然,哲人所想办法,皆人人可行的办法,其中无特殊,谁都会,而不易办到。
将办法写入诗而还成为诗,即如“种豆南山下”。此因渊明天才过人,学力亦不可及,老杜学不甚深,精神可佩服,有力。
驼庵诗话诗中真实才是真正真实。花之实物若不入诗不能为真正真实。真实有二义:一为世俗之真实,一为诗之真实。且平常所谓真实多为由“见”而来,见亦由肉眼,所见非真正真实,是浮浅的见,如黑板上字,一擦即去。只有诗人所见是真正真实,如“月黑杀人地,风高放火天”。在诗法上、文学上是真的真实,转“无常”成“不灭”。
世上都是无常,都是灭,而诗是不灭,能与天地造化争一日之短长。万物皆有坏,而诗是不坏。俗曰“真花暂落,画树长春”(庾信《至仁山铭》)。然画仍有坏,诗写出来不坏。太白已死,其诗亦非手写,集亦非唐本,而诗仍在,即是不灭,是常。纵无文字而其诗意仍在人心。
佛所谓“常”是不灭,人无思想等于不存在。诗骚、曹陶、李杜,其作品今日仍存在,其作品不灭,作风(作风乃情;风,精神之表现于外者)不断。后世作伪诗之诗匠其作品不能“常”,精神不能不断。
诗人情感要热烈,感觉要锐敏,此乃余前数年之思想,因情不热、感不敏则成常人矣。近日则觉得除此之外,诗人尚应有“诗心”。“诗心”二字含义甚宽,如科学家之谓宇宙,佛家之谓道。有诗心亦有二条件:一要恬静(恬静与热烈非二事,尽管热烈,同时也尽管恬静),一要宽裕。这样写出作品才能活泼泼的。感觉敏锐故能使诗心活泼泼的,而又必须恬静、宽裕,才能“心”转“物”成诗。
欢喜与凄凉并成一个,在此心境中写出的诗。陶写诗总不失其平衡,恬静中极热烈。末二句“我心固匪石,君情定何如”,与燕子谈心,凄凉已极而不失其恬静者,即因音节关系。音节与诗之情绪甚相关。陶诗音节和平中正,老杜绝不成。至如“暗飞萤自照,水宿鸟相呼”(《倦夜》)二句,乃杜诗中最好的,不多见,虽不能说老杜诗之神品,而亦为极精致者。若心躁不但不能“神”,连“精”都做不到。
心若慌乱绝不能成诗,即作亦绝不深厚,绝不动人。宽裕然后能“容”,诗心能容则境界自广,材料自富,内容自然充实,并非仅风雅而已。恬静然后能“会”。流水不能照影,必静水始可,亦可说恬静然后能观。一方面说活泼泼的,一方面说恬静,而二者非二事。若但为恬静、宽裕而不活泼,则成为死人,麻木不仁。必须二者打成一片。
老杜身经天宝之乱,非静,而乱后写出的诗仍是静。如“万事干戈里,空悲清夜徂”(《倦夜》),虽在乱中写,而有“暗飞萤自照,水宿鸟相呼”二句,其静乃是动中之静。老杜之生活在乱中能保持静,在静中又能生动而成诗。
动中之静,是诗的功夫;静中有动,是诗的成因。在“万事干戈里,空悲清夜徂”二句的境遇里不能写出诗来。“暗飞”二句真好,眼之所见即耳之所闻,好像天地之间只有“萤”和“鸟”,但一切痛苦皆在其中。
驼庵诗话2018.08.23 静读于处暑
‘’离离暑云散,袅袅凉风起。
池上秋又来,荷花半成子。‘’
驼庵诗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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