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琬

        很多年之后，楚琬仍然记得那天母亲追下楼梯的情景，因为急切，还差点摔了一跤，仿佛手里那顶帽子没有及时送到女儿手里会有多么严重的后果。

　　其实，那只不过是一顶寻常的廉价的贝雷女帽，而且去到上海后她一次也没戴过。但是，眼下，接过帽子的瞬间，她第一次浓烈地感受到母爱和家的温暖。

　　父母生了三个孩子，楚琬的上面有一个哥哥，下面有一个妹妹。母亲眼里似乎永远只有哥哥，爸爸宠爱的似乎永远都是妹妹，她位居中间，又是女孩，在丢不开重男轻女思想的普通农村家庭，她生来便有些憋屈和无奈。

　　但她从来不说。

　　有些事情无从说起，且说了也不能改变什么。

　　毕业参加工作，可以光明正大地离家自食其力，原本该是一件高兴的事，但看着饱经风霜、气喘吁吁的母亲，她没来由地感到一阵茫然和心酸。

　　生活的担子太重，父母已没有多余的精力关注她，此去上海，未满二十的她犹如一条小鱼入了江河，只能是自求多福。

　　上海的春天带着深深的凉意。

        公司里没有热烈欢迎，高层还在度假，她们几个新入职的大学生被束之高阁，不时听到公司内斗的八卦，茫然且无趣。

　　工资不高，事情不多，待遇不好，楚琬失望之余是深深的孤独。

　　孤独让她疯狂地想念唐俊杰。

        他们从同学发展为恋人，在就业大潮中皆是背井离乡远离亲人，虽然分割两地，但他依旧是她最大的希望和依靠。她甚至想，如果他在另一个城市站稳脚跟，她便可以过去与他一起奋斗。

        他是她第一次喜欢的人，当她陷在孤寂的海中，他便是她唯一的岛。黑夜中，手机那端他的声音，就是她呼吸的空气和驱走阴霾的阳光。

　　她省吃俭用，用攒下的钱去看他，然后逼迫他带她去见家长。她急于给自己一个方向。

　　结果，家长见了，两人散了。

　　唐俊杰家里是开银楼的，家境宽裕，又是家中独子，父母早早为他规划了未来，其中，就包括了门当户对的另一半。

        他说，自己并不中意那个娇生惯养有些大小姐脾气的女孩，一直以来，就只喜欢乖巧懂事的楚琬，只是眼下父母态度坚决，他又暂且得靠家里供给，无可奈何。

        忧伤和茫然像无边的雾笼罩着楚琬，在车站的阴暗处，恍惚有些看不清唐俊杰的脸。尽管不愿承认，但她心里明白，如果他真像嘴里说的那样在乎自己，又怎么会面对父母的决定毫无反驳。

        她忽然想起同窗闺蜜的话，唐俊杰的嘴就是骗人的鬼。

　　他是在安慰她，却没有挽留丁点挽留的意思。一直以来，在与他的这段关系中，无论是经济还是感情，她都是弱势的一方，第一次这么强势地让他带自己见家长，不想结局竟这般欲哭无泪。

      她又不得不做回唐俊杰眼里乖巧懂事的自己，然后带着无边的失望和茫然回到公司，回到已经不再风平浪静的职场。

　　工作看似渐渐步入正轨，隐藏其中的明争暗斗也渐渐显现。她是一批新人中综合能力最强，却不讨喜，沉默寡言的她成了最被忽视的一个。

　　上司没从说过她不好，也从没有人说过她好，没有人为难她，可机会也轮不到她。

　　她在家被冷落了近二十年，受够了被冷落的滋味。唐俊杰冷落她，得到上司青眼的同学冷落她，察言观色的职员冷落她……周末，独自一人站在阳台上，看着身上唯一的一件白色羽绒服有些脏了，可是，脱下来，又没有保暖的外套可以替换。她开始狠狠地讨厌这座城市，这个春天冷得像冬天的城市。

　　在广州的昔日同窗闺蜜抛来橄榄枝，说自己所在的品牌公司正在招人。又说，广州的气候更适合她，连冬天都是温暖的，不用穿羽绒服。

　　楚琬问了问家里意见，父母一听广州公司的工资更高，便觉得可行。她又问了问唐俊杰，电话那端，他只是语气淡淡地说让她自己做主。

        去广州之前她回了一趟家，把自己省吃俭用留出来的一点工资分了一半给父母，看着父母遮不住的白发和粗糙的双手，心疼不已，他们没有给她最好的，但也尽力了。

      在广州新的公司，她与闺蜜一个是设计一个是采购，工作上配合默契，生活上彼此照应，虽然整天忙得鸡飞狗跳，但别人叫苦连天，她却正好治疗情伤。

　　更可喜的是，她因埋头苦干得到了老板娘的青睐，见她形象好，便有意指点她着装搭配，提升气质，给她不少外出开拓眼界的机会。

　　深夜加班休息间隙，老板娘告诉她，自己当年就是如她这般一步步升到经理位置，然后与现任丈夫自立门户的。

        仅仅一年多时间，年轻的楚琬已经在公司站稳脚跟，昔日上海同事来广州出差，见面都说她如同变了一个人，变得自信、时尚，有想法。

　　一个难得空闲的周末，楚琬与闺蜜外出商场买手机，不想标价都超出预算，又犹豫着走了出来，由此无意中认识了商场外的手机摊贩游敏。

        他告诉楚琬，商场里面的手机和他摊位上的手机一个渠道，两者价格却相差不是一点。又自报了家门，还主动交换手机号码，承诺免费售后。

      就这样，游敏从解决手机问题到解决楚琬遇到的各种生活问题，从送手机配件到送各种公仔首饰。他能给她的并不多，无非是会就着她的时间，陪她逛街、购物、聊天，吃各种小吃，可是，这已经是她感受到的最大的幸福。

　　楚琬得到了游敏所有的关注，即使她和比自己更漂亮的女孩子一起，游敏眼睛里也只有她。

      两人交往一年左右，游敏主动带她见了家长，家人对楚琬很满意，不仅热情款待，游敏的父亲更是当即与两个年轻人商定亲自去女方家上门提亲。

      楚琬欢天喜地的将游敏父子带回了老家，原本是想得到父母的祝福，结果是父母的棒打鸳鸯。

　　父母以为她被骗了，不然，以她花样年纪，姣好容貌，大好前途，怎么会看上身材矮小，家底单薄，又没有正式工作的他？

　　此时的楚琬家，因为她的资助和父母的勤劳肯干，刚建了一栋新房，又包了一个小厂，日子过得蒸蒸日上，对比游敏父子在广州租房居住，租个小摊位卖手机，相依为命，前途渺茫，便难免有些不放在眼里。

　　母亲关上门苦口婆心地劝说楚琬回头是岸，直言两家门不当户不对。

　　楚琬有些哭笑不得——当初唐俊杰的父母以门不当户不对拒绝她，现在她的父母又以门不当户不对拒绝游敏，都是出来打工，凭能力吃饭，谁还比谁高贵了？

　　倒是游敏，虽然有些气馁，但也并不灰心，临走时偷偷向楚琬许诺：“你给我两年时间，两年后我一定让你父母刮目相看。”

　　楚琬点点头，说，我相信你。

　　她不是说说而已，而是真的相信他，因为他答应过她的事从来没有爽约过。最重要的是，她舍不得放手，她觉得世上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这么宠爱自己的人了。

　　可是，两年后，广州受金融危机影响经济萧条，他们都遇到了困境。

　　他生意不景气，她因公司内斗失业。他对她的心没有变，但再也不敢做出承诺；她依旧舍不得，但是不得不为自己做更长远的打算。

　　楚琬的父母怕夜长梦多，忙着为她物色对象，并不忘提醒她说，你看，当初若不是我们两老拦着，你嫁给游敏，此刻还不得喝西北风去？

　　这话有些夸张，也未免把人看得太低了。可是，再次感到无所依靠的楚琬还是动摇了。

　　起初，她将父母的话原封不动地转告游敏，实是想刺激他奋发图强，给自己一个等下去的希望。

　　结果，游敏没有给她吃定心丸，反而沉默片刻，沮丧地说，没必要为了我与父母闹翻，如果遇到真正对你好的，就考虑一下吧。

　　她闻言犹如五雷轰顶，挂断手机，泪如泉涌。

　　不久，在父母的一力撮合下，她懵懵懂懂地嫁给了家乡一个相亲对象，一个学历比她高，身形比她高，收入也比她高的男子。对方也是自家建了房子，日子过得蒸蒸日上，据说有个姐姐嫁得好，不时贴补娘家，一如楚琬。

　　父母以为，这才是良配，门当户对。至于感情，可以婚后慢慢培养。

　　婚后，楚琬才知道对方其实已经离职，好在楚琬新工作得心应手，便将其介绍到自己所在的公司上班。新的公司建立不久，楚琬处在核心岗位，工资高压力大；男方负责仓储，相对而言，工资低压力也小。

　　两人虽同在一家公司，但互不了解工作情况，又因没有感情基础，总是话不投机。

　　一年后，擅长技术但不擅长宫斗的楚琬再次离职，避开权利中心的男方倒是安安稳稳如鱼得水。

　　此时楚琬怀孕，为减少费用，只得回老家养胎生子。夫妻因此两地分居。

　　为节约开支，楚琬怀孕期间，男方借口没假，竟一次也没有回老家探望过。

　　调养好身体的楚琬不得不再回广州打拼，但竞争激烈的本行已经没有她的位置了，无奈之下，经人介绍进了一家保险公司。没有人脉，没有经验，一切从头开始。

　　前三个月业绩为零。上级冷脸告诉她，再不出单，就要走人。

　　困顿之际，阴差阳错地，唐俊杰联系上了她。得知她在卖保险后，便说要给她做一单生意，让她第二天在公司等他。

　　楚琬还是像以前一样乖巧等候，不是为了生意，只是为了见见对方。从前他许诺过她许多事都没兑现，不想这一次倒是如期而至，爽快签约。

　　楚琬微笑着说，谢谢，这是我的第一单。

　　他却换了话题，认真地说，楚琬，还是你好。

　　一时相对无言。

　　两人面对面坐着，就像多年前在校外的小餐馆里一样。但时光一去不复返，生活早就打磨掉了当初的那份青涩。

　　唐俊杰诚恳地说，要是你还没有结婚，我就重新追求你。

　　楚琬一潭死水的心仿佛被震了一下，随即波澜不惊地笑道，开什么玩笑？我不仅结了婚，连孩子都生了。

　　唐俊杰便陷入了沉默。

　　通过后来的聊天她才知道，当初与楚琬分手后，他听从家里安排，结婚生子，后又因与对方性格不合，离婚收场。

        也许，经历了一次失败的婚姻他才真正明白了楚琬的好。可是，楚琬深切记得的却是游敏的好 ，那个并不宽裕却愿意尽力满足她所有喜好的恋人。

　  唐俊杰落寞离去，看着他的背影，楚琬忽然想，自己当初怎么就会为这样一个不负责任的男人肝肠寸断呢？

　　楚琬的保险事业渐渐有了起色，闺蜜却又介绍她去另一家品牌公司上班，做回老本行。

　　闺蜜说，你做保险根基太浅，设计才是强项，何必舍长取短？

　　她觉得有理，于是又做回设计，因为之前有基础，赶上市场转好，加之朋友帮扶，上手很快，不久站稳脚跟，还升为设计总监。

　　即使她的工资已经比老公高了一倍，在家里，但在老公眼里，她工资虽高却不稳定，表面风光，却不能长久。

　　结婚数年，她依旧抱怨他既不浪漫又不体贴，就连难得外出游玩，也要她事先做好攻略。

      两人磕磕绊绊，双方父母自然也多少知情。

　　一次陪母亲去长沙就医，闺蜜知道后若有所指地说了句，听说游敏已经在长沙买房定居。

　　她的心弦像是被拨了一下，却表面装得风平浪静。

　　长沙出高铁站时，遇风雨交加，电闪雷鸣，天地犹如混沌未开，不要说找医院，连方向也辨不清。手足无措之际，母亲随口问她长沙可有熟人？

　　她愣了愣，第一时间想到游敏。

　　手机那头没有多话，让她先找一个可以休息的地方，然后发定位给他。就像多年前一样，只要知道她有事，他就立马往她身边赶。

　　他将车停到离她们最近的地方，带着伞去找她。上车前不忘给她买了杯热饮，依旧是她喜欢的口味。

　　游敏还是叫她母亲“阿姨”，不卑不亢。

　　车上闲聊，游敏说，金融危机那年，长沙冲击较小，他带着技术和货源来到长沙，从一个小摊起，一步一步做到两个门面，早几年买了房，结了婚，如今也快当爸爸了……

　　他与她终于“门当户对”了，但已物是人非。

　　游敏一直把她们送到医院，确定楚琬能应付过来才离开。母亲感叹地对女儿说，还是他对你最好。人啊，还是要看长远。

　　医院里人来人往，楚琬扶着母亲，低头不自觉的红了眼眶。

　　那天夜里，她思绪万千，辗转反侧，想起两年前，唐俊杰对她说，楚琬，还是你好。又想起母亲在医院说的那句“还是他对你最好”。便不由地感叹，人为什么都不懂得怜取眼前人呢？

　　安顿好家里，回到广州，看到安于现状的老公，楚琬愈发觉得心有不甘，懊恼莫名。

　　但他对她的懊恼视若无睹，既不深究，也不吵闹，自顾自的怡然自得，让楚琬有气也无处撒。

　　之后，老公因公司倒闭而失业，惶惑之际，楚琬在一月之内为他安排了新工作，工资竟还比之前高。这让他忽然意识到，在人生地不熟的广州，夫妻是彼此的依靠。

　　再平心而论，楚琬也算是一个勤劳贤惠的妻子。只是，他们没有感情基础，缺乏共同语言。

　　但楚琬心里的不甘却没有因为丈夫的态度转变而消退，尤其在见过游敏之后，事实证明，自己的选择是多么地草率。

　　时隔多年，游敏对自己好依旧未改，那份温柔体贴多么难能可贵，当初自己怎么就轻易地放弃了呢？

      可是，时光不能回头，人也不可能预测未来。

　　一日久不见面的闺蜜约楚琬喝咖啡，她说，自己也想微圈里卖货，在不影响工作的前提下多一份收入多好，可是，自己不如楚琬命好，有个懂仓储物流的老公可以帮忙收单发货。

　　楚琬闻言不屑道，他反正主要工作就是收单发货，帮我是顺带。

　　闺蜜笑，打趣道，他怎么不顺带帮我发呢？

　　楚琬没有啃声。

        回家的路上顺便去了一趟菜市场，回家做了好几样自己喜欢吃的大菜。

　　老公回家看着满桌佳肴惊喜问道，今晚的菜怎么这么丰盛呢？

　　楚琬假装没有听见。

　　大概是长久不下厨的缘故，菜的味道有些差强人意，楚琬放下碗筷，却见老公吃得津津有味。他告诉楚琬，她想要换的那个小区有房子出租了，他中午抽空去看过，已付了定金。

　　楚琬想说什么，开口却又只淡淡一个“好”字。就好像他为她做的所有的事也就不过一个淡然的“好”。

　　第二天看房时，见到格局装修还不错，楚琬悬着的心才放下。

　　七年之痒都过了，他们夫妻还是不能愉快地沟通。

　　搬家是一件琐碎麻烦的事，他分了工，他负责搬，她负责盯。虽然请了搬家公司，自己要做的事也不少。

　　新房入住不到一个月，楚琬又将面临失业。饭桌上，她将这个消息告诉老公，对方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淡然到，我已经付了半年的房租，签了一年的合同，你换工作不要换太远。

      潜台词便是，不要浪费新租的房子。

　　没有安慰，没有建议。

        楚琬“嗯”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

　　她忽然想起自己初到广州的那几年，每次搬家累个半死，总是掉东西，一失业便惶惶不可终日，所以，多年来，总是想要找一份稳定的工作，有一套自己的房子。

　　“我们什么时候有自己的房子？”

        “老家不是有吗？”

          “我们是在老家住吗？”

        “等这里生活再稳定些，再考虑买房吧。”

　　她没有再说什么，因为她知道，他很少会答应她什么，一旦答应就会做好。

　　再说，像她这样工作换来换去，房子买在哪里才合适呢？

      一场针锋相对的夫妻谈话就此结束，双方复又互不理睬。

　　这时，电视里响起一首久别的歌，歌里唱道，也许等到风景都看透，你才会陪我看细水长流。

　　楚琬想，什么才是细水长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