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朝歌晚丽 ◆ 图 | 花瓣网
01
外公又去钓鱼了。
我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坐在河岸边的小凳上，黑色的小桶就放在旁边，依稀听见扑通扑通的声音从桶中传来。
我朝外公走过去，在他身边站了许久，可外公都没有发现我。
“外公，该吃饭啦。”
听见我的声音，外公这才突然反应过来，抬头看了看天色，已近傍晚。
外公将渔具收好，一手提着桶，一手牵着我，我们一同走在回家的路上，夕阳的余晖下，只见一大一小两个身影。
“外公，现在的葡萄可以吃了吗？”
“葡萄还没熟，暂时是吃不到咯，不过今天钓了好几条大鱼，今晚可以给你加餐。”
“明天外公带我去沙场玩呗。”
“沙场灰尘大，小孩子家家老往那跑干嘛......”
倏地，眼前的所有场景都消失了。我睁开眼睛，却发现眼前一片漆黑，左右不过一个梦而已。可黑暗中，我却隐隐感觉我家的天花板在漏水，因为，我的枕头湿了。
02
一闭眼，想起的是和外公一起去钓鱼的情景。
外公喜垂钓，只要有鱼竿和草帽，外公能在小河边坐上一个下午。而我呢，从小就坐不住，性子也野，外公在钓鱼，我就在附近到处玩。
捣蚂蚁窝，爬树，摘板栗，恶作剧敲邻居家的门，似乎就没什么我不敢做的事情。
外公十分宠我，记忆中的这些年，外公只对我发过一次火。
那是外公垂钓的时候，我觉着无聊，便想着下水去玩，外公不是没有叮嘱过我，河边的路很滑，让我不要靠近。
但我怎么会怕呢？
我假意乘凉，走到离外公比较远的地方，再悄悄走到河边，河边种植的柳树，恰好遮住我的身躯。
我想着，从这边走到外公那头，突然出现，给外公一个惊喜。
那条路很窄，不过半臂胳膊长，路边还有许多野花，泥土常年都是湿的。我觉得，只要我小心，一定不会摔倒。
我走得十分小心翼翼，所幸的是，我也并没有出现什么事情。
但，意外发生在见到外公的片刻。
我太过于激动，以至于没有留意到脚下的路，脚一滑，失去了平衡。整个人摔入河中。
我不会游泳，在河中不断扑腾，不断呛水，不断呼唤外公的名字。
几乎是听见我落水的一瞬间，鱼竿被外公随手一扔，接着，扑腾一声，外公也下了水。
我永远无法忘记，那个时候外公的表情。
外公快速朝我游过来，脸上的表情，似担忧，也似懊悔，但这一切，都在抓住我的手的片刻，转为了欣喜。
如获至宝的欣喜。
许是外公真的被我吓到了，回去便对我发了火，接下来的整整一个星期，都不准我出门。
也是自那以后，外公再也没去钓鱼了，甚至连渔具，也转送给了他人。
03
有多少年，没有吃过老家的葡萄了？
我记不得了。
但印象中，有关乎于葡萄的记忆，总是少不了外公。
外公家的附近，有一个葡萄园，入夏后，葡萄便会开花。花序成穗状，花蕾最初如小米粒般大小，与蒲公英，颇有几分相似。
每年葡萄成熟的这个季节，外公都会进入葡萄园，亲自采摘新鲜的葡萄回家。一家人，围坐一团，一边吃葡萄，一边看电视，似乎连空气里都充斥着我们的欢声笑语。
许是女孩子吃葡萄都会讲究些，又或许是我有强迫症，每次吃葡萄必定要把皮剥得一干二净。刚摘下来的新鲜葡萄，这皮可不好剥，每次剥皮都要耗掉我好久的时间，而外公，或许是因为宠我，又或许是看不惯我的龟速，总会一颗一颗剥好给我。
因着吃葡萄，我小时候还闹过一个笑话。
大人们总爱问我一些譬如长大以后要做什么的问题。
“你长大以后想做什么呀？”
那时的我，歪头想了好久，最后说：“我要做外公！”
全场哄堂大笑。
大人问：“为什么？”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因为做外公有吃不完的葡萄，而且，可以自己钓鱼啊！”
又是一片笑声。
倒是外公说话了，他说，“傻，你怎么能做外公呢！你只能做一个，像外公这样的人啊。”
只是可惜，外公说的那句话，我当时想了好久好久，都没明白。
04
这些年，只有两个人把我当小公主。
一个是姥爷，另外一个是外公。
姥爷的宠爱是无声无息的。外公的宠爱，却是无法无天的。任由我怎么捣乱，怎么调皮，外公都不会凶我。每当外婆训斥我的时候，外公都会出言帮我。甚至于，即使是我回家，在家调皮要挨打的情况下，只要搬出外公，爸爸妈妈都会停下手中的动作。
如果是爸爸，就会说，看把你能的。
如果是妈妈，她就会笑，然后和我说，以后少去捣蛋，给你外公省点心。
可是有一次，我要挨打的时候，再次搬出外公，妈妈却哭了。而我，至今都不知道，妈妈当时突然哭泣的原因。
只是，记忆中的挨打，也都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跟着外公去沙场，也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外公的工作，是在河边，一个遍地都是沙子的地方，看起来就像一处都是沙子的院落一般，只是不同的是，这个院落里只有一个房间，而这个房间，就是外公的办公室了。
暑假的时候，我老爱跟着外公去沙场玩，外公在房间看报，我就躺在床上看电视，还非把音量调最大，把头发弄得乱糟糟，让外公来替我梳理。外公倒也不恼，由着我胡闹。
其实，我挺傻的，我不知道大人和小孩都玩什么游戏，但那是唯一能想到的，可以和外公，多待一会儿的方式了。
05
这么多年，我只和外公钓过一次鱼，还是在来广州之前。来广州的事情，其实外公并不同意，但他只是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最后还是由着我去。
那是一个少有的晴天，我与外公，各自带着草帽，折叠小凳，一个小桶，拿着渔具，从家里出发。若不是那个时候路上没人，我觉得我们爷孙俩一定是路上最特别的一道风景线，回头率肯定超高。
外公手把手地教我，如何操作渔具，如何放诱饵，外公的声音很柔很轻，若不仔细听，我都听不到，可那是我长大以后，第一次与外公如此近距离接触。
“外公，我想以后出一本书，你觉得好不好。”
“好。”
“外公，等我以后有钱了，带你到处旅游，我们到处玩，好不好。”
“好。”
那天的我说了很多很多，可是外公的回复，从头到尾都是一个：好。
06
今晚，又要失眠了。
近来，经常失眠。懒得下床开灯，我迷迷糊糊摸索到放在床头柜的口香糖，打开，随意倒入几颗在口中，慢慢咀嚼。
失眠的时候，吃口香糖，这个习惯是怎么养成的？我自己也不知道，只是，这个习惯已经保持好几年了。
想来，其中多多少少也有些外公的原因吧。
外公喜烟，舅舅们担心外公身体，便给他买了许多的口香糖，以此帮助外公戒烟，但谁都不知道，外公把那些口香糖，都给了我。
我正在看电视的时候，外公朝着我招手，示意我过去，继而，便把满满一大包口香糖都给了我。
“外公，你怎么有那么多口香糖啊。”
“嘘，小声点。这是你舅舅他们买的口香糖，我不爱吃，你不是喜欢吃嘛，给你带回家。”
我又蹦又跳，手舞足蹈，“外公对我最好了。”
外公却拉过我，悄悄附在我耳旁，对我说：“这个是我们两个之间的秘密，你不要告诉其他人哦，要不然以后有零食，外公都不给你了。”
向来以吃货自居的我，当然答应。
只是，那么多口香糖，我竟然也没吃腻，还养成了失眠吃口香糖的习惯，也不知道外公知道是会哭还是会笑。
07
前段时间，爷爷去世，我请假回家参加葬礼。
想着许久未见外公，我便去了一趟外公家。外公坐在门前的矮凳晒太阳，像是睡着了般。
我叫他，他睁开眼睛看我，却不与我说话。
不管我说什么，外公都只是看着我，静静地看着我。
“外公，我爷爷走了，我只有你和外婆了，你要保重好身体，好好照顾自己。”
外公不回我。
“外公，我今年去了贵州玩呢，我还认识了一个很优秀的老师。等我再赚多一点钱，我就带你出去玩好不好。”
外公不回我。
“外公，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了，你为什么不说话。”
外公还是不回我。
后来，我一边说，一边笑，又一边哭，活脱脱地像个疯子。可是就在我走的时候，外公却递给了我一串葡萄。我一路上也没舍得吃，带回了家。
08
替爷爷守灵的一个晚上，我与堂哥觉得无聊，便拿了酒来喝。
酒是好酒，葬礼用来招待客人的白酒，一瓶几百块。
那是我第一次喝白酒，我酒量很好，喝了许多，竟也没醉。喝酒的时候，我感觉爷爷一直看着我，我不知道如果爷爷知道，我在他灵前喝酒，他会怎么样。但爷爷永远也不可能知道了。
外公啊，他最是不喜欢女孩子喝酒了，一直以来我在外公面前都扮演一个，虽然调皮但是很听话的女孩子形象，我不知道外公如果知道，我喝酒，他会是什么反应，但我永远也不可能知道了。
外公他根本就没有和我一起钓鱼，也没有给我葡萄。
所谓的钓鱼，其实根本是我一个人发疯，偷了家里的鱼竿，跑到外公家的河边自言自语，外公怎么可能会教我钓鱼呢，事实上我连怎么摆弄鱼线，都是问的百度。
带回家的葡萄，也是我去外婆家，外婆拿给我的。外公没有坐在矮凳上，没有晒太阳，他只是被定格在墙上，看着我笑。
他就这样一直笑着，一连笑了好多年。
09
我是一个骗子。
其实，外公早在几年前就病故了。
癌症晚期，兜兜转转去了不少的医院，大大小小的手术，也做了好多个，可最后情况却还是不断恶化。
但口香糖是真的，是外公给我的，也是舅舅们买的。
2007年国庆节，外公做完手术，从北京医院转到长沙。
我见到外公的时候，他背靠着枕头，躺在病床上，身边没有救治仪器，仿佛只是，穿着病服，在医院睡了一觉的样子，如果，忽略外公苍白脸色的话。
我推门而入的一瞬间，外公朝我露出一个笑容，显得十分高兴，躺在病床不断朝我招手。
我的眼泪，就在那一刻决堤。
门口离病床也不过五米的距离，我却走得那么沉重，每一步，都走得那么慢。
“哭什么？学校放假了？”
外公抬手给我擦掉眼泪，轻声问我，我不断摇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哭了好久好久，才带着哭腔开口和外公说话，“外公，以后你不要抽烟了好不好。”
我记得，外公是笑了的。
外公打开了床头柜，指了指里头的东西，朝我示意，而我循着外公手指望过去，见到的是满抽屉的口香糖。
绿箭。
外公双手撑在床上，费力从抽屉中拿过几盒口香糖递给我。
“烟早就戒啦，你舅舅买这箱口香糖，就是怕我抽烟，我就吃了一盒，你喜欢吃糖，这些都留给你的。”
我紧紧握着这两盒口香糖，握到手指发红，口香糖变形我都没有发觉。
10
爷爷的葬礼上，我遇到了许多前来祭奠的亲戚，他们不记得我的名字，同样的，我也连怎么称呼他们都忘记了。
爷爷的名字，是我在葬礼上知道的，外公也是。
我突然想起，很久很久很久之前，我与外公在沙场的时候。
我躺在床上，问正坐在桌前看报的外公，“外公，为什么你姓欧阳呢？我们的姓都只有一个字。”
外公从报纸中抬起头来，转头看我，却只是笑了笑，并不说话。
“外公，那你叫什么名字啊？”
外公从床上抱起我，举得很高很高，“外公的名字，不用知道，知道是外公就好。”
你看，那些老人就是这样讨厌，这样小气，连名字都要藏着，不告诉你，藏着就算了，藏一辈子多好啊，可他们不这样，老是问的时候不告诉，你不想知道的时候，却偏偏总是以一种你不可抗拒的方式，让你得知，让他的名字，成为你人生中不可磨灭的记忆。
11
失眠的时候，我总是会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想的东西通常都很久远，比如，姥爷，比如外公。
姥爷走的很安详，无病无痛。但外公不一样。
我一直克制着自己，不让自己想起外公去世的那一幕，但你越是抵抗，那些记忆越是要出现在你的脑海。
最后的那段时间，外公进食十分困难，只能吃流食，最后一天，竟是连流食也不能下咽了。我见到外公的时候，他趟在床上，而外婆坐在床前，我发现，外公的头发，不知何时，早已全部花白，被子包裹下的外公，身躯也早已瘦成了皮包骨，握着外公的手，触及的却是骨头，手臂上布满的是一条条蚯蚓似往上凸出的血管。
外公的每次呼吸，都要用很大的力气，他想抬手，摸摸我，却总是伸到半空又无力垂下，而不管我怎么说话，外公都只是扯动着嘴角，我听不到声音。
我看着外公努力扯动嘴角，却连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的样子，拼命想忍住眼泪，可触及外公双手的时候，我却还是没忍住泣不成声。
“外公，你是不是很痛，给猪痛，给狗痛，不给你痛，好不好。”
外公没有回我。
“外公，你明天，带我去看，天安门，好不好，我请假了，可以不上学的。”
外公没有回我。
“外公，你饿不饿，我喂饭，给你吃，好不好。”
外公还是没有回我。
后来，我被拉了下去，站在一旁，神情恍惚。
再后来，整个房间骤然被呜咽声充斥。外公双眼紧闭，心脏不再起伏，我眼泪未干，站在原地，却仿佛只是梦一场。
12
又是一夜未眠。
每年的国庆节，老妈都会去外婆家，今年也不例外，老妈发视频过来的时候，我还在床上躺尸。
画面中的老妈，与外婆坐在一起，拿着一串葡萄和我炫耀。我起身，拉开窗帘，这才发现，天亮了。
“你怎么一副刚刚睡醒的样子？”
“冤枉了，你女儿昨晚看恐怖片然后又失眠，一宿没睡。”
“盼着你国庆节回家，结果你没回，知道你爱吃葡萄，你外婆今早特意摘了许多过来，甜得很。”
......
挂断视频以后，我突然想起，家里还有昨天买的葡萄。赶紧跑到厨房，还好，许是因着开空调的缘故，葡萄并没有坏。
手指触碰葡萄的那一瞬间，那些被尘封的记忆如潮水般涌入脑海，几乎让我喘不过气来。
“外公，你明天带我去摘葡萄好不好？”
“好。”
“外公，北京是不是很好玩，你带我去天安门好不好？”
“好。”
“外公，明天我们去沙场好不好？”
“好，你听话，什么都好。”
最后的最后，外公终究是失约了，而我亦是。
我挑了一小串葡萄洗净放入杯中，那葡萄色泽晶莹剔透，犹如多年前外公采摘的葡萄一般。不知为何，眼睛莫名地有些湿润，葡萄咬下去的一瞬间，我清晰地看见有水滴落在手机屏幕。
自外公去世后，所有的葡萄，似乎都变了味，这是近九年以来，我第一次吃到这么好吃的葡萄。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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