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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尾声

十三、尾声

作者: 碧海心 | 来源:发表于2017-05-17 16:59 被阅读0次

十、尾声

        表姑和表叔都先于我的父亲去世。表姑于九十年代初离开人世,父亲带着我参加了她的葬礼。遗体告别的时候,表姑静静地躺在鲜花簇拥的玻璃棺里,柔和的灯光均匀地洒在她的脸上,神态安详自若,面容依然美丽。从殡仪馆回来的时候已是晚上,路边的灯光一闪一闪地掠过车窗,映入我的眼帘,就像在回放着表姑不同人生阶段的不同影像。我想,纵观表姑的一生,总体虽然略为平淡,但总体上是美丽优雅的,一如她的容貌与为人。上个世纪二三四十年代,即便是在抗战和国共内战烽火炽烈的那些动荡岁月,还是一个清纯少女的她,离开了安徽老家,辗转求学,辛苦跋涉,最终在大西南的山城重庆安身立命。可以说,与我的父母一样,四十年代在重庆的那段生活,也是她一生中最快乐幸福的时光。其后的五六十年代,在表叔较好的经济能力和精明的为人处世的庇护下,表姑和几个儿女的生活也基本是平静而富足的。表姑的大半生时间(四十年代到八十年代)居住在重庆这座西南最大的城市里,儿女受到良好的教育,住房宽敞而舒适。从六十年代起她就没有上班,和单位保持了较远的距离,所以基本没有遭受一个接一个整人运动带来的精神折磨与压迫。要说辛苦和劳累,就是在那些物质极端匮乏、生活极不安定的年代,她独自一人在下罗家湾这座宅院里,带大了四个儿女,这其中的含辛茹苦,唯有表姑知道。唯一遗憾的就是她一直体弱多病,我记得几乎每次看见她,她脸上或体态上总是透着病容。这也应该是她走得比较早,走到父亲前面的原因罢。表姑的秉性和我父母一样,善良正直,与人为善,诚恳待人,也比较柔弱谦让。她与父亲除了血缘亲近,还有一段患难与共的经历,因此与父亲,进而与我们一家人的情缘是很深的。直到如今,我的心中依然对表姑充满崇敬与怀念。

        表姑走后大约三年,表叔也先于我的父亲走了。这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的,因为表叔一直是很注重保养的,常年吃着各种保健品。而且比起表姑来,他是身体显得是那么壮实,更何况他又是那么乐天开朗,神气十足。但是其实从六十年代起,他也一直是有病的,他的病与表姑的不一样,表姑的病都是慢性病,不致命的那种。表叔患的是高血压加冠心病,一旦发作便十分凶险,顷刻要人性命。自从表姑去世,表叔的精气神一下子就跨了,立马见老,由此看出他与表姑的感情还是很深的,对表姑的依恋也是很重的。在表姑遗体告别仪式上,我与表叔握手的时候,也就是半年没有见,一时间几乎认不出他来:他整个人都被悲伤笼罩,脸与身体都开始变形,背开始佝偻,胸开始塌陷,两颊的皮肉开始下垂,头发斑白而且稀疏,脸上皱纹满布,色泽很深的老年斑突然增多。特别是那一双眼睛,像探照灯断了电源,光芒黯淡,再无光彩。说话声音低沉,有气无力,语言也开始拖沓迟缓。我真的很诧异,也很悲哀,过去那个双目炯炯,谈笑风生,思维敏捷的表叔哪去了?阎王爷要收走一个人的时候,为什么一定要先把他折磨得骨立形销、神彩尽失、不成人样呢?表叔的葬礼我没有参加,自表姑走后,维系我们两家的亲情链条似乎已经断掉。我们一家与表叔一家的来往日渐稀少。父亲得知他走的消息,没有告诉我和妹妹,他是独自一人去参加的。

        兆子大约在九十年代初调回了重庆,在重庆的一所中学里教书,几十年没有见面,仅仅是珊子依稀传来一点关于她的信息。庆子八十年代调到贵阳的一家出版单位,这大概是借力于健子夫家的关系。八十年代初他下海经商,商海沉浮几起几落,时而听珊子说他发了,时而又听珊子说他“倒坎”了,一直没有成什么气候。按照珊子的说法,他一会儿在贵阳,一会儿在重庆,一会儿在做这种生意,一会儿在做那种生意,但是每每见到他的时候,他经常呈现的是一副“倒龙壳败的”模样。庆子这么精明且行动敏捷的人,所学专业又是经济,为什么经商许久还没有发达呢?这我也难以理解,一直成为心中的另一个迷。只有珊子和我们来往比较多,因为后来一直是她在贵阳照顾表叔。珊子参加工作在贵化,后来一直在贵化子校当老师,直至退休。退休后的珊子,和丈夫搬到了贵阳。漂亮而又聪明的健子,找的老公也不是一般人,是电视台一位领导的公子,她也就此调到了宣传部门一个清闲舒适的好单位,告别了演艺生涯,从此不用每天清晨对着镜子辛苦练功了。再后来,她又调到中国最宜居的成都去了。应该说,她现在的生活与工作,比起三个哥姐来说,都要舒适富足得多。由于联系少,如今对他们姐弟妹四人的近况都不甚了了,更不要说他们的子女了。

        父母走了,表姑表叔走了,他们年轻时候英姿潇洒的美好形象只保留在了十几张早已泛黄的老照片和我们的回忆之中。上一辈的血缘亲情虽然在几十年间随着时势变化有所波动,时而浓烈些,时而清淡些,但总体是贯穿了他们的整个人生的吧。如今斯人已去,两个家庭之间的亲情也似乎渐渐淡去,一如那些日益褪色与模糊的老照片。浓于水的血经不起时间的不断稀释与当代人情感异化的持续渗漏,血色早已微茫。在如今这个信息瞬间可达、人人近在咫尺的时代,我们三兄妹和兆子庆子珊子健子姐弟四人反而几乎没有多少联系,可悲耶,可叹耶?可喜耶?这难道一如人体的细胞,衰老的消失了,新生的变异了?又如自然界的元素,化合了,分解了,重新组合了?这么一想,便都释然了。

        表姑表叔的骨灰现在置于何处,我一直没有弄清楚。清明时节,我们兄妹三家去给父母上坟。我的儿子儿媳在北京,大妹的儿子媳妇在德国海德堡,小妹的儿子因为单位有事,没有来。父亲离世已经二十一年了(母亲更早),这二十一年来,每年清明节及中元节,只有我们三兄妹将祭奠父母当做头等大事来办。在下一辈人,对此事直接就没有多少热情。其实我的儿子从小饱受爷爷奶奶的抚育与宠爱,两个妹妹的儿子也从小饱受外公的抚育与宠爱,如今却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不能每年给他们上坟了。在父母的坟头上,透过缭绕的香烟,映着摇曳的烛火,我在想,如今便是这样,五十年后呢?当我们三兄妹都不在的时候,孙子外孙们他们在哪里?还会来祭扫吗?父母的坟会不会成为无人打理的荒坟?答案是很清晰很明显的。一代人逝去了,不久的将来就该轮到了我们兄妹三人。而届时我和两个妹妹的坟呢(假设我们都有坟),还有人来祭扫吗?所以我想,我不需要一座坟,连骨灰盒也不需要,只要把骨灰埋在一棵树下即可。这样我既滋养了这棵绿树,也回归了大自然。至于后人清明中元来不来祭扫,心里还想我不想,我想都和我无关了。这是他们的事。

        周国平在《思考死:有意义的徒劳》中,引用了几十位哲人对于死亡进行探索与思考的名言之后,得出了自己的结论——那就是思考死是有意义的一件事,但也是徒劳的一件事。的确,每个人从一出生就开始走向死亡,生和死对于人而言都是神秘的事情。人类的终极问题:我是谁?我从何而来?我要到哪里去?其实也就是对于生与死的思索与拷问。这个问题自人类有了思想,问了几千年了,至今没有答案。所以思考死是有意义的,但也是徒劳的——毕竟想不出它有什么意义,何况每个人都要死,无论有多少养生之道,无论有多少名医环侍四周,无论有多少最先进的医疗手段,最终还都难免一死。而且,无论生前多么伟大,死后都要归于尘土,归于沉寂,归于虚无缥缈。那么,每个人死后都要拥有一座坟,背靠青山,面朝空原,左青龙,右白虎,越大越好,下葬仪式越隆重越好,后人的祭扫越持久越好,这真的很有意义吗?不外乎是活人做给活人看,活人需要借用死人,活人自我心理安慰罢了。这个世界我来过,我活过,我有我的欢乐与痛苦,我有我和别人不一样的人生,我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了些许痕迹,这就够了。

        如此甚好。

        结尾附诗一首,以飨读者:

        奥西曼德斯

        雪莱(英国)1817年

        我遇见一个来自古国的旅客,

        他说:有两只断落的巨大石腿

        站在沙漠中……附近还半埋着

        一块破碎的石雕的脸;

        他那绉眉,那瘪唇,那威严中的轻蔑和冷漠——

        表明了雕刻家很懂得心理学。

        ——在那石座上,还有这样的铭文:

        “我是奥西曼德斯,众王之王。

        强悍者呵,谁能和我的业绩相比!”

        这就是一切了,再没有其他。

        在这巨大的荒墟四周,无边无际,

        只见一片荒凉而寂寥的平沙。

        译注:奥西曼德斯,古埃及王,据称其墓在底比斯的拉米西陵中。

                                                                                                                                 写于2017年3-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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