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梦耳。人生果如梦乎?抑或蒙叟之寓言乎?吾不能知。
趋而质诸蜉蝣子,蜉蝣子不能决。
趋而质诸灵椿子,灵椿子亦不能决。
还而叩之昭明,昭明曰:“昨日之我如是,今日之我复如是。
观我之室,一榻、一几、一席、一灯、一砚、一笔、一纸。
昨日之榻、几、席、灯、砚、笔、纸若是,
今日之榻、几、席、灯、砚、笔、纸仍若是。
固明明有我,并有此一榻、一几、一席、一灯、一砚、一笔、一纸也。
非若梦为鸟而厉乎天,觉则鸟与天俱失也。
非若梦为鱼而没于渊,觉则鱼与渊俱无也。
更何所谓厉与没哉?
顾我之为我,实有其物,非若梦之为梦,实无其事也。
然则人生如梦,固蒙叟之寓言也夫!”
吾不敢决,又以质诸杳冥。杳冥曰:“子昨日何为者?”
对曰:“晨起洒扫,午餐而夕寐,弹琴读书,晤对良朋,如是而已。”
杳冥曰:“前月此日,子何为者?”
吾略举以对。
又问去年此月此日,子何为者,强忆其略,遗忘过半矣。
十年前之此月此日,子何为者,则茫茫然矣。
推之二十年前,三十年前,四五十年前,此月此日,子何为者,缄口结舌无以应也。
杳冥曰:“前此五十年之子,固已随风驰云卷、雷奔电激以去,可知后此五十年间之子,亦必应随风驰云卷、雷奔电激以去。
然则与前日之梦,昨日之梦,其人、其物、其事之同归于无者,又何以别乎?
前此五十年间之日月,既已渺不知其何之,今日之子,固俨然其犹存也。
以俨然犹存之子,尚不能保前此五十年间之日月,使之暂留;则后此五十年后之子,必且与物俱化,更不能保其日月之暂留,断断然矣。
谓之如梦,蒙叟岂欺我哉?”
夫梦之情境,虽已为幻为虚,不可复得,而叙述梦中情境之我,固俨然其犹在也。
若百年后之我,且不知其归于何所,虽有此如梦之百年之情境,更无叙述此情境之我而叙述之矣。
是以人生百年,比之于梦,犹觉百年更虚于梦也!
呜呼!以此更虚于梦之百年,而必欲孜孜然,斤斤然,骎骎然,狺狺然,何为也哉?
虽然前此五十年间之日月,固无法使之暂留,而其五十年间,可惊、可喜、可歌、可泣之事业,固历劫而不可以忘者也。
夫此如梦五十年间,可惊、可喜、可歌、可泣之事,既不能忘,而此五十年间之梦,亦未尝不有可惊、可喜、可歌、可泣之事,亦同此而不忘也。
同此而不忘,世间于是乎有《老残游记续集》。
——鸿都百炼生自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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