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乡手记#佛系大城,佛系人
我的故乡是一个落后省份的省会城市。被年轻一代嘲讽为“伪大城市”或者“萎大城市”。
好歹是省会,每年回乡时,就体会不到返回偏远农村的那些笔者所述的巨大而明显的落差。但也有一种潜在的落差感像是脚气一样存在着,平常看不到挠不着,待得时间稍长就会憋得难受。近年来情况更是加剧。能看到的是城市里一直在变,修高架,挖地铁。可城外的人对这里的印象却始终不变,外地人一提起来这座城市,无非与两个字有关——醋!煤!
于是这座城里的年轻人也渐渐觉醒了,回乡同学聚会上,混的好一点的同学放言:“以后没人会回来吧!”像是给了刚刚在本地找到实习的同学一记耳光,也激励着他们,能出去尽量出去,不要在“醋缸”和“煤堆”里终老。年轻人们也给城市赋予了新的词语——佛系。
市长绝非佛系人
佛系是中性偏贬义的词汇,跟佛学没有半点关系。它反映的纯属是大众心中“佛”的单一形象——平静淡泊,无欲无求。但市长可绝非佛系,他上任以来大兴基础设施建设,修路搭桥,开通地铁。其实市长来省会任职之前就在本省的第二大城市担任市长,当时BBC还对他进行了跟拍采访并制成纪录片。那时他已经是大刀阔斧的行事风格,把一座老城推了再建赋予了新的活力。市民们对他有着“别样的依恋”。他被调任省会时,市民夹道相送,排成数里长的队伍,拉着横幅,擦着眼泪,挽留市长。彼时旧城的建设尚未完工,许多居民安置情况也悬而未决。我们愿意相信市民对市长的情感,在政治学上可以解释为“差序政府信任”,在生活术语上可以理解为中国百姓“曲线救己”的儒系智慧。
然而终究是没有留住,市长来了省会继续搞建设。建设的前期当然是以拆迁为基础的,搞的城市像是刚打完保卫战似的尽是废墟。当年也因此引发了不小的民怨。许多人因此送他一个爱恨交织的外号——“拆拆”。近年来建设效果初显,城市交通、绿化、文化旅游都有了明显的提升,许多市民转而感恩戴德。更让市民们集体高潮的是2017年《人民的名义》的播出,他们坚信剧中“李达康”的形象就是以自己的市长为原型的,于是对市长的敬仰与爱慕更增进了一层。
可这样一位传奇市长和这样一个“蒸蒸日上”的城市却留不住新时代的年轻人。
佛系教育少询问
客观来说这座城市进年来的发展已经加快不少,按说应该受到各方的认可。但无奈的是它就像后娘养的儿女,煤炭从来低价输出又屡遭重大变革是后话不提。前些年过年,因为放炮空气污染严重,市里被批。于是一道“禁炮令”从源头上止住污染。结果去年市里又被批“没有过年氛围”,禁炮令肯定是不能收回了,于是今年给各区下达硬指标,过年期间要在主要街道的树木上悬挂彩灯、灯笼,营造氛围!可架不住个别佛系的区领导敷衍了事。整体下来,并无质的提升。好多大学生因此有了借口,说家里没氛围,没意思,因此放假尽量在学校所在的大城市待着,实在快过年坳不过再回来。其实这大过年都留不住人的窘迫真不在于氛围,后娘养的城市也不见于上级对市里的一两次批判,而最先体现于教育。
(卖家秀——主要街道两侧的彩灯)
(买家秀——普通街道两侧的彩灯)
我这次返乡很早,在家闲的扎父母眼,就被派去六叔的餐馆帮忙。时常遇到长辈熟人去吃饭,听闻我去了香港中文大学读研,总要感叹一声:“香港大学是好学校呀!”开始我还会解释,这是两个学校,我在香港中文大学读研的意思不是说我在香港大学读中文专业。解释过一番之后往往会换来一句,“哦哦,有时间给我家孩子讲讲考香港大学的经验吧!”几次之后,便不再解释。
其实在家乡,除了清华北大在人们心中有深刻而光辉的烙印之外,其他学校并无太大差别。人们对“985”和“211”高校的认知也只限于“C9”的几所重点高校。对中国香港、澳门、台湾和国外高校的认识停留在最初级层面。曾有学长讲过,他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就读,回来被质疑为何不去总校。
这样的状况体现的是家乡很多人在教育观念上的保守陈旧。“保守”不在于不重视教育,而在于教育格局的狭窄,不知道教育的方向。这种状况在市区和城中村间又形成明显的分界。小学时我住在市区以外的城中村地区。在当时还是三线小城的后进小学后进生的我,从小却接受着“上清北”的教育。很多在小学被认为没有学习天赋的孩子们会被尽早送去学习特长或者技术。这样的思路甚至被一些老师认可,这种“不去北大清华就去北大青鸟”的培养思路让我的很多小学同学早早工作结婚,并让下一代重复他们的故事。
“教育”需要的是帮助学生认清自己是谁,而不是让家长过早决定你是谁。
陈旧更可怕,陈旧的是人们对大学专业的认识。陈旧的观念是受到经济发展长期滞后影响的。他们认为的好专业往往是能迅速变现的专业。高考报志愿时曾有“十个学生九个会,八个都被家里带”。可见“会计”专业在家长眼中是可以最快变现的热门专业。另外热门的还有“金融学”和“经济学”,这两个在家乡很多人眼中没有差别的专业被奉为上等,原因自然也跟钱有关。最后,来自传统工业城市对所有非理工科专业的歧视,人文学科和小语种在其中受伤害最大。在北京语言大学学俄语的表妹就经常被家里斥责,“为什么不再学个商科类的第二学位!”其中苦涩,学者自知。
这座曾经拥有国立三大名校之一的城市,如今所在的省也就只有一所211学校。对于很多人来说,能上那,也就到头了。
关系社会路难啃
站在现如今回望20年,10年,甚至5年前,我们都可以自豪地说故乡发生了日新月异的变化。但是横向眺望邻省甚至更远处,就会发现这样的变化伴随着微妙。这就是文章开头说的“憋闷”之处。总有些个改革像是隔靴搔痒,有些个举措像是自欺欺人。
从2014年开始,家乡在外地人眼中的标签终于不只有“煤”和“醋”,还多了一个“腐败”。多年以来,家乡一直是官本位的社会。脱离了关系网络,大多事情玩儿不转。依托着本省丰富的矿产资源,Z企业二十年来一直是当地的支柱。但近几年受到国家宏观政策向清洁能源和生态发展的转向,以及传统国企普遍存在的慢性病,Z企业近年的效益不断下滑。我所谓的“慢性病”无非体现于盘根错节的“关系”。一个十几万人的国企,竟然大部分是“子弟”。
表哥就在这家企业任职,据他讲述,近年竟然有人花十几二十万疏通关系,让孩子进工厂当工人。而刚入职的工人一个月的起薪也就2000到3000左右。
大企业关系盘根错节,小微企业生存何尝不是?我用自己所“任职”的小餐馆的经历给表哥讲述。六叔的餐馆开在一家家具城内,家具城在2014年之前生意火爆,有来吃饭的老板回忆,红木家具最“吃香”的那两年,“一上午就能走几十万的单子!”订单的来源,却成为不好说的秘密。眼下农历2017年末尾,家具城萧条得吓人。整个家具城最热闹的地方竟然成了六叔的饭店。
“不管生意咋样他们总得吃饭哇!”在餐饮娱乐一片萧条的光景,六叔的饭店选址体现了过人的智慧,也体现着关系得当的好处。但是饭店里再不见高喊着“我结账!”互相推搡的人们。
(六叔的餐厅,命名为“第六食唐”。绿色的整体色调让炒股的食客感到凉意)
“人们玩不敢玩,买不敢买,吃不敢吃。一碗面都要浇三次卤!”六叔的话也是我在饭店帮忙几天的真实感受。每天点菜的极少,自助浇卤的碗儿面下的最快,还得时常盯着买一碗面浇三碗卤的人们。偶尔有经理或老板来吃饭,点几个小菜一瓶酒,席间也尽是声声长叹。
他们会聊到腐败与经济发展。对于我们象牙塔里出来的涉世未深的学生,只能从理论上说出腐败与经济发展有着复杂的非线性关系,受到地区治理水平、地区金融业发展程度、地区开放程度等多元因素共同影响。有半辈子经验的“老鬼”们不讲理论,往往单刀直入:“这么反,生意也没法做了。”然后解释:“本来外面的就进不来,现在家里的也倒了。”接下来升华:“买是没人买,现在卖的渠道都堵死了。”最后总结:“这个过油肉怎么这么淡!”我在邻桌收拾碗筷旁听得来,大致意思如此。食之无味的背后,是对市场大幅缩水的无奈。也许一些企业过去曾经通过腐败提高了审批效率,在准入、生产、销售的环节上省掉了不必要的麻烦,但是这绝不是长远之计,也不是良性发展的市场应有的状态。就像六叔语重心长对我所说:“最多不超过二十年,你或者你们的下一代,人际关系上就没有这么复杂了。”
上一代的人们已经相信制度的日益完善,市场公开透明度加深是必然趋势。而下一代的人们似乎不愿意等了。
从此故乡尽路人
若同学们聚会时那些“势不回乡”的豪言都实现了,怕是多少年后我再返乡,就再遇不到一个熟面孔。
我和表哥讲着自己的见闻,不觉走到了家乡城市的最后一片棚户区。这片区域离六叔的小饭店不远,向西不过5公里,开车起步就到。周围已经有不少高楼,把这片矮房反衬得尤为可怜。
(50年代苏联援建的楼,和左上角的高层形成鲜明反差)
(最后一片棚户区)
表哥说,这片地已经被恒大拿下来了,可能过完年就要开始拆除,建设商业用地。我急忙问,这一大片居民往哪里安置?表哥说在西山和东山各有一片拆迁居民的安置区,但是西山那里似乎前几年开采煤炭的时候土地被污染过,东山又离得远,拆迁居民很不满意。可市区里已经饱和,再找不到多余的居住用地。政府也很为难。棚户区也不能常年立在这儿,像是城市的一道伤疤,着实难看。我又问:“那最后怎么谈妥的呢?”表哥说:“这种问题没有谈妥的,你赖得时间长,最后有可能给你赔的就多一点。也有可能……”我说:“哥你可以以此做篇文章了,写一下家乡的这些故事,最近有一个征文……”表哥打断我说:“不行了,现在每天写的都是季度报告、年度报告、党建报告,那些写不了了。”看着中文系出身的表哥日渐圆润的肚子,我若有所思。
在这里,我们单纯通过自己的努力,还能获取什么。
六叔饭店所在的那个家具城,也在拆迁计划之列。有过饭店经营经验的人普遍认为,回春之后,天气渐暖,是饭店盈利的好时节。尤其是在夏天,中午晚上人流不断。但今年悬了,谁也不知道这个偌大的家具城什么时候会化为一片废墟。这里的人们,在与一次次的时代变革表现出不适感后又会走向何方。
我说完,中文系的表哥终于也找回了一点当年的文艺范儿。他感慨,是这个萧条的家具市场塑造了这里消极的人,这座城市又塑造了市场,而时代塑造了城市。我回问:“那谁塑造了时代呢?”
那个让人愿意用一生奉献给一个厂,一座城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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