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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海故事集」其二:歧途档案馆

「群海故事集」其二:歧途档案馆

作者: 不理想国 | 来源:发表于2020-03-07 17:12 被阅读0次
    Babel Tower

    泥板,莎草纸,石碑,三者如同一条运水渠上不同的点,而文字从一端流向另一端。泥板干枯后,便会被刮净,糊上新鲜的河泥。其中有意义的,会被誊到莎草纸上。而莎草纸会被卷好,分门别类放进白桦木的小盘,储藏在厚重的木箱中,这些木头,是从遥远的北方运来。在卡忒海的北岸山林中,一片森林庞然伫立在黑暗中,已许多个世纪未曾沐浴阳光,但在枯死前,这些树都长到了需数人合抱的粗细,这些不朽的死树被萨西亚人称为石木,因为他们正如岩石般不朽。尽管如此,这些写满字的卷轴撑不过十年便开始腐坏,因此才有了书吏官,他们一遍又一遍誊抄相同的内容,文字才有了传承,才有了时间上的延伸,而最后,那些公认值得的,才会被刻在黑色的石碑上,放进漆黑的石碑回廊里。大档案馆,这名字本身就是不朽的代名词。祖父告诉父亲,而父亲又训诫儿子,真理就是如此诞生的。
    萨西亚之日的照耀下,雅培提耶是长剑半岛上最大的城市,也是萨西亚帝国的首都。在城里的大档案馆里有一个小书吏名叫普罗弥,他家世代都是书吏官。普罗弥的父亲因誊抄禁书,被同僚揭发,在向海的广场上被挂上了绞刑架,家族世代的名声也毁于一旦。他仍记得父亲最后的挣扎,眼白上翻又现出眼瞳,像是某种奇怪的,异域漂泊者会使用的转轮乐器。他双腿一下一下凭空蹬着,指挥着人们欢呼的节奏,普罗弥怀疑,广场上除了自己和大档案馆的同僚,无人知晓父亲的罪名,甚至不知这个因久坐而发福的中年男人姓甚名谁,包括亲自在处刑令上印上戒印的皇帝自己。
    父亲被吊死后,普罗弥离开了大档案馆,他尚未成家,没有抛妻弃子的心理负担,只是带上了几个信得过的奴隶,一人背着一口箱子。港口夜班的守卫是他的朋友,带了酒,与他在一个水边的棚屋里长谈,直到一个能唤风的船夫驾着帆船滑进码头,他才醉醺醺地与朋友挥手作别。这与朋友相识的船夫将他送到卡里略的港口。他在街上浑浑噩噩过了几天,便在街角听到有人在打探自己的消息。于是他找了艘运货的大船,给了船长一些黑晶碎。
    “你的船去向何处?”
    “泰弥耶,弥列群岛的泰弥耶。”
    他又给了船长一些黑晶碎,登上了甲板。货船与长海的北岸保持着安全的距离,远离岸边的礁石,也远离路上搜寻他的士兵。西风正好,助他逃离,没过几天,他便来到了弥列群岛。弥列群岛满是骄傲的自治邦国,与外海和鸥栖湾的紧密联系,让这里民风奔放。他从泰弥耶再次出发,周游列岛,最后留在了一个叫涅莫的北部小岛上,岛屿不大,甚至没有一个像样的港口,他们只能将船泊在沙滩上,在上岛前,他们环岛一周,花了不到半天的时间。岛上住了三户上了年纪的牧民,问他们归哪一个城邦管辖,三户答了三个不同的名字,之后又摊手摇头,说祖祖辈辈,从没见过有人上岛收税。
    普罗弥与奴隶们先是住在牧民的牛棚里,只是将那几个木箱放在室内。岛民良善,供他们吃住,只是让他们偶尔照看牛羊。普罗弥本想用密术借岛上的岩石搭建房屋,但这里离太阳太远,诗篇的词句时而不灵。最终,他们只得从附近的岛上请了工匠,搭了一个实木的小屋。小屋有一个石砌的地下室,他们先在地上挖了个大坑,在其内壁抹上了火山灰泥,这种材料在群岛几乎免费,与黏土和细沙混合凝固之后,却有极好的防潮作用。之后他们又铺上了磨平的石头。等到这个简陋的小屋建好,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年,此时,他和奴隶一起将箱子抬进了地下室,点上鲸油灯,这才终于打开了箱子。里面满满当当都是卷轴,是他们家族世世代代誊抄的禁书卷轴。
    “正是这里,”普罗弥说道,“正是这里,别看它小,这里是大档案馆不可或缺的歧途分馆。”
    之后,普罗弥就在这座岛上开办了学院,一次只招收五个学徒,他教他们写字,阅读,以及随萨西亚的太阳升起而出现的古老诗篇。等到学徒学成,他会遣他们坐船回到雅培提耶的大档案馆。“那里是正确而必要的主馆,所有的知识,所有的历史,都首先诞生在泥板上,之后转抄到莎草纸上,最后都沉积在大档案馆的黑色石碑上,成为永恒,而我们这间地下室,是一些知识达到永恒前必经的歧途。”
    在学徒中,有一人名叫伊培,是附近一个叫伊斯坎的小城居民,他的父亲认为他不够聪明,不足以接管家里的商会,便送他来此处,一个简陋到只有一个木屋和一个地下室的学院。伊培在这里长大,和普罗弥住在一起,在漫长的童年与少年时光里,他时常怀疑自我。因为轻贱自我,他也同样轻贱自己自己成长的地方。在长大后,他前往帝国首都的大档案馆,见到了如皇宫般壮丽辉煌的学殿,高耸仿佛触云的书架,书架下方有若无底洞的石碑回廊。他到过能容下万人的大驳论厅,听了来自帝国各个海湾的学者高声论道,直到一方哑口无言。他们所有人都手握真理,并希望自己的手中的能比别人手中的真上几分。他流连忘返,不想再回到那个小木屋和它幽暗的地下室。但他自认留在首都也毫无用处,便还是随着同伴坐船回到了这个昏暗的小岛。
    但回来实在是个错误。他再也无法忍受在狭窄闭塞的木屋里誊抄无人引用的典籍。“这些都是帝国的禁书,是大驳论厅讨论之后,决定是谬误的知识。它们甚至都不能算是知识,它们只是错误!”他想到。但普罗弥却对这些错误有着荒谬的执念,他年复一年地让他们转抄这些无人在乎的词句,还要每天讨论它们字里行间的深意。对这些讨论,伊培极为轻视,他已见过当世最壮观的辩论,见证了真理在世界中心得到肯定。他认为如今发生在这个近千年来都处在黄昏环带的小岛上的讨论根本没有意义,大驳论厅的人已经下了决议,这些知识是无用的,不仅如此,还引人误入歧途,应被烧毁。
    伊培总在关键时刻犹豫,但小岛上时间缓慢,他有足够的时间下定决心。不知多少个日月轮回后,一天夜里,月亮挂在西边低矮的天空,在群岛迷幻的雾气中,仿佛分裂成了一对。他拿着火把和鲸油,颤抖着走进地下室。他将鲸油撒了遍地,又涂抹在书柜上,之后他转身走上台阶,离开前,将火把扔在了地上。当他在沙滩上将自己早就准备好的小船从森林里拉出,将其推入浪潮,自己一跃而入时,火光照亮了夜空。
    他不知该去哪里,在大海上漂泊,按着普罗弥教他的星空与岛屿的关系寻着方向,在好几个小岛落脚。三天后,他来到泰弥耶。从那里,他找到了一艘前往卡里略的大船。他畏缩在货物之间,瑟瑟发抖,他明白他只是烧毁了一些谬误,但不知为何,他感觉自己罪孽深重,但同时他也知道,他的感觉与自己所行之事毫无关系。
    从泰弥耶到卡里略有五天的行程,到第四天,却遭遇了此处难得一遇的狂风巨浪,大船触礁而搁浅,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被一群女人救起,身处一个黑暗的房间中。房间形状是不规则的,似乎是在山石中凿出。一个名叫阿提涅的女人声称是此地的管事,她听说伊培是个学者后,带他参观了地下的仓库,里面一箱一箱,全是未曾听闻过姓名的典籍。伊培很快明白,这和普罗弥的破落学院是同样的地方。
    “这些都是帝国的禁书。”他责问阿提涅,“你们为何要保存禁书。”
    “因为大档案馆建立之初的目的是保存真理,流传万世。”阿提涅说道。
    “真理,并非谬误,他们之间有着明确的区别。”伊培说道。
    “诚然如此。”阿提涅点头称是,“那么,尊贵的先生,您告诉我,真理和谬误有何区别,谁来定夺?”
    “自然是由大驳论厅的讨论决定。”伊培说道,见阿提涅面带笑意,他又补充道,“这不是显而易见?”
    “诚然如此,由人决定。”那女人又说道,“现今确实如此。在过去,大档案馆还不存在,他如今屹立的地方,曾经是个研究者村落,他们通过投票决定,一句话究竟表述正确与否。那时许多被评判为谬误的,在驳论厅修建完成后,又被拿出复议,平反,剔除无用的部分,成为真理的一部分。”
    “谁会通过投票来决定一件事情正确与否?这岂非胡闹?”
    “诚然如此。”阿提涅再次点头,“但对于当时,那是最好的办法。人总受时代束缚,无论我们出生于何时,都不该忘记这点,这是求索者必然面对的绝望。人的能力,认知都受局限,而我们如今的知识,真理乃至文明,都建立在人的努力之上。”
    “但是……”
    “想想吧,若是当时,所有被判定为谬误的词句即刻销毁,真理前进的步伐会受多大拖慢。若不是为了帝国安定,谁又会做这样的事?毕竟追求真理在于剔除复杂,而治国安邦则在于囊括所有。”
    伊培沉默许久,看着阿提涅,感觉自己是个傻子。“如你所言,我们岂不是永远无法获得真理。”
    “诚然如此。像我们这样的歧途分馆,帝国内还有太多。谬误的存卷,或许比主馆还多。直到萨西亚日落之前,我们也无法重议其中哪怕一半。谁又知道,说不定在下一个太阳升起之时,人们会发现大档案馆也与歧途分馆无异,不过是体积更大罢了。”
    “如你所言,世间岂非并无真理?“伊培盯着她,仿佛看着一个疯子,”那为何还需要学者?”
    “哦,尊贵的学者。”阿提涅笑了起来,“大档案馆最重要的是哪个部分。”
    伊培再次沉默了。他见证了无数卷轴堆积的库房,无限向下回旋的石碑回廊,但真的触动他的,只有一个地方。
    “大驳论厅。”他回答道。
    “诚然如此。”阿提涅笑着点头,“因为那就是真理本身,而大档案馆,以及群海千千万万个歧途档案馆,都不过是真理的原材料罢了。又或者说,正因为存在歧途分馆,主馆的存续才有意义,有了歧途与正道的对立,真理才能呈现。”
    伊培在这地下的歧途分馆休整几日,养好了伤,被几个女人蒙上眼睛,带出了馆去。他们在崎岖的小路上穿行,这条路仿佛没有尽头,但等到眼遮摘掉时,他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大档案馆的门前。
    “歧途分馆究竟在何处?”伊培不抱希望地问道。
    “所有的角落,尊敬的学者。”阿提涅眨了眨眼,“帝国像光一样治理阳光下的一切,而我们在大档案馆投下的所有阴影里。”
    伊培在街上游荡了几天,思虑再三,最终走进大档案馆,成为这里的一个书吏官。直到他老死,他未曾再见过普罗弥,也未曾再见过阿提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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