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定

我们都叫她表姐，但我们却不是真正的表亲。事实上，这是我们第二次见面。

两天前的晚上，我不耐烦乡下的过分安静和时光的一如往常，简单收拾了一下行囊，去了长途汽车站。 一路的风景没有多看，汽车有规律的颠簸让我匆匆入梦。再一睁眼时，车上的乘客已经稀稀拉拉了。服务员在忙着收我们盖着的毯子，再微笑着塞给我一罐冰水。我来不及说谢谢，感觉清晨的寒意袭来，赶紧缩紧了身子。窗外仍看不到什么风景，推测应该在山上，山雾弥漫，裹挟着水汽向汽车呼啸而来。这一整条路上，好像只有这一辆车。我们随着山的脊背摆动，隐约看出浓雾背后的透着汁水的深绿色。太早了，阳光还未出来。

强忍着尿意下了车，突然发觉这个古城虽不是第一次来，但每次停车的地点居然都不一样。周围的民宿都开始热闹起来了，各家拿出自己的早点等待着中意的人前来交换。我不急着吃饭，匆忙寻找洗手间的标识，尿意和雾气同时使我感到寒冷，紧了紧外套，朝着手机上预定的旅馆走。旅馆的样子还停留在手机里的图片上，我开了房门，随便挑了一张床直接昏睡在上面。即便睡了一晚却还是觉得困，我忘记了要不要尿尿了。

是新来的房客细碎的收拾声把我从混沌梦境中拉出来的，下午两点，阳光刚好刺眼。换上比较能拿得出手的小花裙子，捋一捋被压出来的不规则的褶子，拍了些痱子粉，出门吃饭。这个城市，十年八年也未见出有怎样的变化。

走着走着，我便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不可名状的异样之感，是心理上的不适。看着街上那么多人，或有所起止，或流连物景，我茫茫然的走着，并没有个大致的方向。间或飘入耳中一两句熟悉的乡音，未及转头去寻那来处，就又被迎来的游人冲淡了。我看着他们欣喜于未见过的风景，揣测着过去在这片土地上曾发生过的故事，各有所忙，一个人未免不觉得寥寥。突然想到，这样的感觉没准就叫孤独。只是我从未如此深切的体会过。环境的频繁切换有时会让我忘记自己身处何处，常常在早晨将醒未醒之时，还以为躺在自己的小屋里，等着阳光一缕缕的漏进来。取而代之的却又往往是隔壁房间新到者安置行李的凌乱声，或是街边市集的吆喝。我常以为独处便能保持清醒，但久久与自己相处而来，发现一个人的混沌竟是自己也无法说清的。于是便强迫自己走在路上，不停的转换地点，在路途中渐趋清醒。而此刻孤独袭来，我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随便走了一走，吃点东西便又回到了住处。

我对这里无感，住客多兴奋于刚刚来到这个颇有名声的小城，忙着规划自己的行程。我并无规划了，玩了很多次，像游客一样忙忙的，只会让自己很累并且过后又忘记了走过哪些路。我选择了独处可又无法享受其中，这便是折磨自己了。晚间在路上一时间悲痛万分，却连自己也说不出个为何，只觉得与周遭环境大大脱离，虽身处其中，但难以相容。我意识到，也许该找个朋友了。可我虽对这里熟悉，却没有朋友。无意识间回头一望，看见不远处的一尊大佛，白色的面庞在夜色中仍然显眼，目视前方，身披金裟，有白天没注意到的庄严肃穆。我只觉这一望是我此行的指引，在佛像的脚下犹如茫茫众生之中小小的一个，虽未生出怎样的慧根，但心下以定了主意。我看我，还是回到人群中去吧。

于是我换了一家旅馆，半年前曾在此落脚过。那时恰巧同店长同屋，但缺没有正经说过几句话。因不是我在睡，就是她在睡。熟睡的面孔看得多了，待到真的精神焕发的聊起天来，倒觉得生分了。这次再见面，两个人都很清醒，方知她就是人人所说的那个表姐。可我从前却从未叫过她。这半年来宾客来往，她已经不记得我在这里住过一阵子了。言谈间我发觉她的话听不出任何口音，记得上次还是毛寸，如今头发已经长到耳朵处了。可见这半年，她并未理发，只是蓄着。她似乎看出我脸上并没有怎样的欣欣然，便爽朗的说，走吧，去吃饭。以后的几天，她总是有这样大姐大的风范，似乎有拯救堕落少女般的使命感。我想她是高情商的，我也未见有怎样的忧伤和伪文青的穷作，只是懒懒度日，她似能看出一两点苗头，但又未一一点破。都在路上，大家心照不宣的是以后终将分别的。

表姐成了我这几日的玩伴，我骑着摩托车带着她上山涉水，大部分的时间在路上，我们却没有怎么交流过。一路上享受着被风吹和被日晒，她坐在后边恰到好处地指点方向。我们有时莽莽撞撞，未及规划的去处便被某处险峻的山路吸引了过去，若是我自己，骑着踏板小摩托是断断不敢往上爬的，更别说再从山顶高速俯冲下来，这可比玩游戏刺激了许多。但她在后边期待又鼓励，加上是两个人，翻车的可能也小了很多，我们就这样上上下下了很多不知名的未开发的山。有时走到半路，看见有溪水，有庄户人家的茅草屋，溪中设了竹桌椅、秋千，就不再走了。停下来讨一顿午饭吃，再休息到将日落，伴着余辉下山去。因很少交谈，我们彼此还相知甚少，可我对这样瘦瘦小小充满能量的女子越来越好奇。这几天下来，我却并不知道她来自何处、曾到过哪里、年龄姓名、又为何要来这异国做一个小小的店长。这样的问题亲口说出仍然显得唐突，我决计再观察几日。

可是关于自己，我也抖落得差不多了，吹山风听水声之间，对她讲了很多见闻轶事。她应该走过很多路了，每每总是很明白的样子，连笑得时候都有所收敛。一日晚间同玩回来，相约去一家店吃串，几杯啤酒下肚，嗓子也渐渐开了，豪爽的唱了几首，又邀来三两住客同乐。杯盏之间她说自己是宁夏人，曾经在某个城市工作后就来了这里，我忘记了。那日音乐喧嚣，淹没了很多我惦记已久的神秘信息。我这样的好奇，她却可能未曾注意。逛商场时她溜出过一句，你和我的前男友举手投足间好像。我似是对我们二人间隐隐的某种契合有了个了解，点到即止，没有说过再多。她仍然是精干的小男孩模样，从她来此地的时间以及我两次见到她相隔的时间看，她似乎来得时候头发很短很短。我暗暗分析了很多，落脚点却始终在头发上，觉得女生的情感放在头发上，长发突然剪得极短，莫不是受了何种情商？臆测而已，反反复复思忖了很多遍，慢慢接近了我认定的答案。

我该走了，收拾好东西后下楼，喊辆车来。表姐本不忙的，在我将上车时跑去厨房做饭了，我对着空空的大厅喊了声走了，就踏上车。没想决绝，没想一去不回。之前曾商量说邀表姐到我的住处玩几日，奈何店里最近走不开，只得作罢。不知如果她跟了我去，会怎样，默默然？

后来我已回国，看见她入了的二手包很漂亮，便买了过来。她短暂回国的途中，背过几日救急，再寄来时我仍在异地，她说包里有一个优盘，我把里边的东西删了，自己留着用吧。很久以后我拿到那个优盘，打开看到了一小段她的以前，这样承载一个人过去的影音画，我看过后又不忍删掉了。不知那是多久以前的她，旅途中有一个男子相伴，二人彼时似是情侣，不知此时如何。借着他们的眼看了些荒荒的山野，以及那时候满脸笑意的他们。

我就这样把仅存于记忆中的过往一点点拎出来，仍然不了解这样的一个昔日的玩伴，似有故事，似有城府，又内心有防备，礼貌而若即若离，渐渐的引起了我的好奇。我将所有的资料一一拼凑，久了就成为放在心中随时可以开始的推理游戏。然而我已不在彼时彼地，缘分短又无序，虽已落定，聊胜于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