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天，听到老家的亲戚说，东屋那个老人去世了。尽管非亲非故，死讯传来，还是不免黯然。我老家是那种老式的台门屋，老人住在东北角上，算是邻居。论辈份和年纪，母亲得称他一声舅舅。现在想起来，老人一生可谓艰难，自幼丧母，中年丧妻，因其贫苦，从此就没有再醮，带着女儿就这么过了一辈子。现在，女儿的女儿也已经有了女儿。
我对他的印象并不深切，只记得他从来没有离开过村庄出外谋生，早早地白了头发，暑假的时候，我在门口做作业，经常会看到他光着一双脚啪嗒啪嗒地从身边走过，那时候他是个壮年汉子，能担起满满一担新谷，然而矮小，跨进台门时，箩筐会磕在石头门槛上，得掂起脚才能挪进来，颇为吃力。后来他就渐渐老了，不过仍然勤勉，闲时也没见他有什么爱好，就是在门口的竹躺椅上小憩，他和他的躺椅在我看来，与墙根的青苔、院子里废弃的石磨一样，是老台门里近乎永恒的存在。记忆中我每一次踏进台门，几乎都能看到他坐在自家门口，他很少出声招呼，只是微微地点头。有一次我女儿在他附近逗一只猫，他慢慢地欠起身来，注视着看了很久，转向我母亲说，这是你孙女啊。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应了一声“好”，便又回到那把几乎跟他一样老迈的躺椅中去。
关于他的轶事，大多都是从我已经故去的外祖母那儿听来的。外祖母常常提起他女儿小时候吃药的轶事，“吞一粒药喝了一大碗水，足足一大碗喔”，每当说到这件事，大家都会止不住地一起笑起来，虽然早就知道答案是什么。“可还是没吞下去。最后他火了，顺手甩了孩子一巴掌，嘿，下去了。”
再就是，他的女婿是入赘的。早年短暂地做过木匠，一身好力气，嗜酒且暴躁，常年在外务工，很少顾及家里。两个女儿和家庭全靠妻子和老人撑持，就为这原因，几乎每年年底，一家人聚拢时，总免不了吵吵闹闹，摔盆打碗的声音传过来，听多了也习惯了。他女儿夹在中间，颇受老父亲埋怨：我知道你是向着他的，还不如我早点死了好呢。老人不善言辞，每次吵架总是将这句话翻来覆去地吼，声音很响。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开始操持帮人入殓的行当。村子里每逢有人去世，那家人就会恭恭敬敬地来请他。我亲眼见过入殓的场面，先是在棺材底部铺上一层石灰，然后将一床一床的棉被垫入棺材，接着他会抱起白布包裹的逝者，小心地安放入棺，之后再将亡者生前衣物鞋袜依次放入，一切停当之后，他会走到外面的厅堂里，抽一支烟，把棺材留给匠人们去落钉，从此，逝者便与这个世界永远隔开。
这一次，大半辈子为人收殓的人，终于迎来自己的终点。
我见过很多这样的农村老人，他们一辈子的经历也大抵类似，苦难之于他们，并非最终迎来荣耀后的勋章，也非时刻用以哀哀泣告的伤口，而是一种生存之常态。面对天灾与人祸，他们深知自身卑微，更多的时候只是承受，在未曾被生活的重压彻底粉碎之前，承受煎熬，顺应天命，就像这世间的风、空中的云、泥地上的林木和草叶，无言地走过属于自己的季节。我常常想，生命若有真意可寻，于他们或许就在于岁月悠长，日光连绵，静见这世间的一切风霜与明月，之后微尘般地被时光挟裹而去，融入这风、这云、这泥土和草叶，散佚无踪，不复再现。
据说老人身体康健，得享天年，九十五岁寿终。
是为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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