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九漫无目的地走在田埂上,右手拉捋着高过大腿的狗尾巴草,一根一根的从手指间滑过。田埂延伸的方向是两排高耸着的狗尾巴,它们像是天安门前的卫兵,庄严而肃穆地站立着。
龙九缓慢地移动步子,他时不时地回头,朝不远处的山尖上望去,午后的阳光照耀在那座长满油茶树的山上,把山体照得格外刺眼。山尖上有人在祭坟,她们刚放完鞭炮,留下的滚滚浓烟,久久不愿散去,仿佛埋葬已久的人,正在凝视着亲人们的离开。
祭坟的是龙九的两个闺女,她们在祭祀已入土二十年的亲生父亲,女儿纪念生父,本是人之常情,可在龙九看来,这一常情就像一堵高墙,推不倒、挪不开,已经横亘在他心中多年。
远处的山道上,两个年轻女子,一前一后,小心地下着陡坡。
龙九望着茫茫田野,荒草萋萋,寂静而苍凉,他觉得自己的后半生也将会像这田野一般,毫无生趣。
女儿们远嫁他乡,今天是特意回来,吃个团圆饭。龙九把半截香烟送进嘴里,狠抽了几口,继而转身朝山脚下的屋子走去。
西服的衣摆拖拉着狗尾巴草,众多的狗尾巴在龙九身后重新挺立摇晃着,龙九深知自己如今的孤单与落寂,怨不了别人,都是自己年轻时游手好闲,少眷顾家庭,造成女儿们的不亲近。
山脚下的屋子,是一栋独户建筑,三层小楼,屋内简单装修,随意的摆放着几件残损的物件。小楼前有一个不大不小的院子,小楼的西侧是一片茂密的竹林。院落里的一角堆满了鹅卵石,它们像是在守护着那棵老柚子树,而树上稀稀疏疏地挂着几个黄柚子。小楼的门窗已被拆卸下来,在墙上留下处处空洞,像是在诉说着这里将要来临的寂寞与冷清。
“叔,您刚才去哪里了?我都没见到您呢?”大女儿满脸悲戚地说。
龙九“嗯”了一声,强装欢笑地别过脸去,没有说话,快步的进了厨房,他不想让女儿们看出他的忧伤,更不想戳破女儿们善意的安排。可他终究还是看到了这些,看见女儿们下车就直接去了山上,不免心生愠愤。
龙九虽然知道,女儿们是不想让他这个继父看到,但是这种心中的不快,还是无法从他脸上抹去。
夕阳西下,泥地上斑斑点点的阳光,慢慢地移出了院落。
……
“吃饭了!”一个混浊的声音从屋里传来,随继出现了一个妇人,两手小心地端着菜碗,她叫花菜,大女儿刘芳赶紧过去接过碗放在院落的桌子上。
花菜是龙九的老婆,20年前,一场意外夺去了丈夫,带着三个幼孩,孤苦无依。好在家离县城不远,她就在街上卖菜,自种自销,赚取微薄收入。
本来按照农村风俗,先夫的忌日,是要点上香烛,烧点纸钱,再用小杯小盏,摆在堂屋,意思一下的。可花菜省去了这些繁文缛节,她已让女儿在山上时代办了,她不想看到龙九不开心。
院落里,一家人围着桌子落坐,龙九、花菜、大女儿刘芳、小女儿刘华以及两个女婿和三个外孙,虽然人不少,但在龙九的心里,还是觉得空落落的。
杯光酒影,碗筷交错,龙九已半斤白酒下肚,恍惚间,他似乎看到儿子刘志就坐在他的对面,正低着头扒拉着饭呢。
“叔,您别只顾自己喝啊,来,我们敬您,您祖传的厨艺还是这么好。”龙九在恭敬声中,又一杯酒下肚,感觉头重了许多。
三十年前,十六岁的龙九用父亲遗留的剔骨刀,重伤了欺侮大哥的邻居,从此流落天涯,混迹社会。多年后,在南城的菜市街上,与挑着蔬菜摆卖的花菜不期而遇。那时候流氓菜霸专横跋扈,龙九再一次掏出了剔骨刀,为花菜阻挡了一次欺凌,从此一个飘迫的男人走进了一个孤儿寡母的家庭。
龙九迷离着双眼,半举着酒杯,手肘撑在餐桌上,看了看花菜,他觉得自己只跟这个女人有关系,女儿们的恭敬与客气,让他觉得少了点什么。
“晓峰,李刚,来,我们碰杯,这屋子明天就要交出去了,今天大家在这吃个团圆饭,还有……”。龙九没有说出是因为山上那位,这个离乡晏,才拖到今天。
两个女婿应和着老丈人,碰杯后,小抿一口。
此时,这种忧郁的气氛,并不仅仅只是笼罩着龙九,桌子对面的刘芳更是大声地嚎哭起来,她喝了不少酒,她恨她的生父,无情的留下残缺的家庭;她更恨她的继父,不负责任的一生。
花菜没吭声,眼睛含着泪花,带上几个空碗进了厨房。
坐在刘芳旁边的刘华,没有哭,也没有笑,她当时年幼,对生父没有太多的印象,她不恨这个继父,但她也不爱这个继父,她只是觉得家里多了一个男人而少了亲弟弟,她跟着姐姐称呼龙九一声“叔“。
残阳已被夜幕彻底驱逐,桌上一片狼藉。一阵发泄之后,刘芳安静了许多。
龙九在刘芳的抽泣声中,晃荡着好像举不太稳的脑袋,嚼着槟榔,他懂刘芳的不痛快,他懊悔自己年轻时的荒唐,他借着酒劲直接并大声地说:“芳芳,华华,你俩就不要怪我了,你们早早的辍学,是我的问题,我没当好这个父亲。但是我已进入这个家庭十八年,这声‘叔’,你们也叫了十八年。”
从龙九含着黑槟榔渣的口中,吐出这句四不像的方言,似乎只有刘芳听懂了。
沉默了一会后。
刘芳开口了:“您就是没把这里当家,十八年又如何,您简直白为人父,刘志不知去向,难道跟您毫无关系?”
刘芳双手掩面,身体都在颤抖着,她多年想说的话,终于借着酒劲释放了出来。
刘华左手抚着姐姐抖动的肩膀,右手递过去几张纸巾,似有感触。
龙九没有多做解释,他觉得自己虽游手好闲,但也非混人。刘志选择离家不归,他也一直很不是滋味,也只有刘志在身边时,他才能找到当爸的感觉,才能听到有人叫一声“爸”。
花菜收拾完最后一只碗,催促大家早点回去,县城里的出租房还要清理的。
龙九昏昏沉沉的,坐在小区里的石凳上,仰靠着石背。一丝不苟的头发并未因醉酒而凌乱,它们依然往后贴着头皮倒去,消瘦的脸庞上,一双略微凹陷的眼睛紧闭着,往事不堪回首。
那年,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家里来了一群不速之客,个个蒙面,把本不宽裕的家庭打砸得只剩下墙对墙了。挂着皮外伤的龙九被採在了脚下,并被警告滚出南城。十二岁的刘志蹲在角落里目光如炬,一声不吭,他目睹了这一切,也目睹了龙九的低声下气和委屈求全,从此刘志更加少言寡语了。
秋日的太阳总是起得晚些,龙九都不记得昨晚是怎么到的床上,他感觉到花菜悄悄地下了床。接着一声小汽车的轰鸣声离开了前门,向乡下三层小楼驶去……
花菜在已搬空的小楼里,瞧瞧这个,端祥那个,小楼里这些物件已严重破损,李刚认为没有再搬去县城的必要了。
花菜还是翻出些坛坛罐罐,李刚悉数搬上车。村子已被征收,这里将会被夷为平地,变成新的城市,花菜还想搬点什么,李刚嫌弃这些会弄脏车子的东西,于是催促着,起动了汽车,一脚油门,带走了花菜所有的记忆。
路过三婶家时,看到三婶家的老房子已被推倒,剩下一堆断砖烂瓦,三婶在县城的新房已装修好,前天还发来了乔迁喜帖。
清晨的路上,稀稀疏疏。见长安车已回来,刘芳将泡好的一杯醒酒茶,放在桌子上,就去车上忙活着,她没叫龙九。
刘华看了眼姐姐,努努嘴,叫了一声“叔”,把这杯茶端进了房间……
这是一座小县城,临江而建,一幢幢新楼拔地而起,一座座塔吊旋转伸缩。龙久的新房也是在三婶的同一小区,还在紧锣密鼓的装修中。着黑西装、戴红领带的龙九每天看着施工,俨然一副领导模样,偶尔会提出点要求,他不懂装修,他只是无聊,他少了许多酒肉朋友,而多了很多无以打发的时光。
屋内扬起的灰尘,掩盖了龙九黑皮鞋的光亮,花菜打来电话说,三婶的孙子刘夏闯了大祸,无证驾驶着他爸刘有财的旧奇瑞,撞残了过马路的退休干部。
龙九不慌不忙,掸掸衣衫,跺跺脚上的灰尘,在电梯口碰到久不着家,赌性不改的刘有财,他从上气不接下气的口中听到:“九哥,九哥,您得帮帮我,我家那臭小子出大事了。”
龙九瞧着刘有财这副囧样,顿感疑惑,平时有肉就吃,有酒就喝的刘有财,啥时候这么操心家里事了。
“您别这样看着我,车祸,对方有权有势,扬言要报复。他妈嫁了,我就这么一个儿子,我知道你有门道,摆平,我有钱。”平时只图自己快活的刘有财,竟然也关心起儿子来了。
九哥的名号,很多年都没人叫了,一般别人是叫他阿九。今天,刘有财的一声九哥,让龙九不得不想起当年混社会时,得罪了人,被迫离乡去了南方,两个女儿也早早的进入社会,儿子刘志只能寄居外婆家,疏于管教,初中未读完,就追梦去了。
龙九本不想再涉足那个圈子,但刘夏有难,他不得不帮。只是视财如命的刘有财竟然也会大方起来,让龙九刮目相看。看看这一无是处的刘有财,关键时候也会护犊子。龙九对“父亲”二字有了更深的理解。
元旦节快到了,龙九没有像往常一样,跟花菜大吵一架之后,给大哥一家打去一笔钱。大哥自从被邻居伤了以后,就管不了事了,这么多年,钱都是打给大嫂的,从大侄子三岁到现在三十多岁,从无间断过。
花菜很纳闷,遥望着提着刘有财送的老母鸡的龙九,感觉龙九似乎在变化,变得关心起家人了,心里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滋味。同样,几百里之外的刘华更是五味杂陈,她看到一手提着老母鸡,一手提着一罐奶粉的龙九,就站在门口。
“叔,您怎么来了?”刘华把龙九让进了屋子。
“老母鸡,给你补补身子。”龙九挤笑着说。
“哦,好,谢谢叔,请坐。”刘华很奇怪,要补身体也该是去年的事了,儿子都一岁多了。
当晚,二女婿李刚与老丈人喝得一塌糊涂,李刚还清楚的记得,老丈人云里雾里的说着:“李刚啊,不管她两姐妹认不认我这个父亲,我都是你的岳父,你得认。”
李刚听着也觉得没什么不妥,咱以后就改口叫岳父了。
刘华收拾着残羹,仔细打量着这个该叫父亲的男人,熟悉而又陌生。
也许在刘华的心里,没有父亲这个概念,生父早早去世,而继父没有过迎接小生命的喜悦,没有过扶着蹒跚学步时的耐性,没有过孩童粘着坐上肩膀时的无奈,更没有过孩子学习不佳时的焦虑,甚至她没感受到任何父爱。
日子一天天过去,龙九变了,在南方的那几年,他虽然收敛了一些性子,但仍喜欢结识三教九流。今年回南城后,他不再与花菜争吵,也不再流连于红绿夜场。
龙九从刘华家回来,感觉办成大事般的舒畅,原来生活如此美好,不经意间,他把房子装修成土豪金模样。
年底,南方的安子,来了消息,说刘志曾去找过他,打听蒙面人的事。
龙九找了个借口,去南方找到混社会时的老兄弟,岁月如丝,他诧异地看着安子怀里的小胖墩:“你儿子?”
“怎么,你都有孙子了,我才有儿子呢。”安子似乎觉得幸福来得太晚了。
“刘志,来找过我,他问了点事就走啦,也没说去哪里。”安子放下儿子,平静地说,他叹了一口气,也叹息着自己的过去。
龙九很失望,他还是没能打探到刘志的去向。可能十三年前的那个夜晚,已经深深地刻进了刘志的心里。
这件事情,龙九没有跟妻子提起过,也没有跟刘志解释过什么。但刘志,他看到了,他看到了懦弱的父亲,而不是握紧剔骨刀的龙九。
在渺茫中寻找希望,龙久悻悻地回到南城。
刘有财常带着龙九,鸡鸭鱼肉,歌舞升平,他感谢龙九的帮忙,刘夏才免去了牢狱之灾。
龙九吃、喝、嫖样样精通,但他拒绝赌博,他此前很瞧不起刘有财,他坚信烂赌烂人生。
刘有财烂赌气走了老婆,但好歹有个亲生儿子。龙九有些羡慕。
新房热闹了几天后,又复归于平静,龙九的生命里似乎又只有花菜了,于是他掏出了手机。
李刚很失望地站在县公安局门口,盯着手机微信里的信息,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老丈人的问话。元旦节那天吃完老母鸡后,李刚就托关系找刘志的蛛丝马迹,但还毫无头绪。
此时,天下并不太平,一座临江小城,一对半路夫妻,不太和谐的交织在一起。花菜紧紧地抓着银行卡,揣在怀里,气得浑身发抖,她恨龙九的穷大方。龙九坐在餐桌边不吭声,他也觉得自己很晕头,听到大嫂诉说着儿子相亲没钱,他都没问过花菜,就准备汇钱了。
龙九没有亲生孩子,曾认为侄儿就崽,花菜常揭他的伤疤,说,过年时,怎么没崽来拜年的?龙九没跟花菜较劲,刘华改口叫的一声“爸”,已经够他甜蜜一阵子了。
龙九干脆把剩下的钱买了一个门面,写成刘志的名字,顿时觉得心里轻松了许多。但提起刘志,让他如梗在肚,还是没回家过年。
正月,总是拉近关系的时候,湘楚人家的包间里,荣飞鸿坐在面对门的座位上,他已不是当年的纹身青年,而是房地产老板,他对当年龙九毅然离去,还是耿耿于怀。
“荣哥,谢谢兄弟的帮忙,否则那小子就废了。”龙九恭敬地敬了一杯酒。
“阿九,那只是小事,全仗交警队给面子,但这么多年,我一直想不通,当年我正需要人手时,你说要退出江湖,后来听说你是为了一个寡妇,现在怎么样了?”荣飞鸿有点倨傲地说。
“是,还是荣哥镇得住,当年我还是没能躲过暗箭报复,造成……唉。”龙九迟疑了一下,举杯一饮而尽。
“老兄弟,你这是……”荣飞鸿放下优越感,等着龙久开口。
“我儿子可能是去找他们了,多年未归。”龙九脸上挂着担忧之色。
荣飞鸿当然知道龙九所说的他 们 是谁----当年的死对头。
荣飞鸿皱了一下眉头,努着嘴巴,长长的吐了一口烟雾:“他们早就不在南城了,自从码头归了我。他们也作鸟兽散,不知去向,只是听说老二去了南方。”
“荣哥,还能打听到他们的消息吗?”龙九无奈地问。
“我现在顶着一个企业家的高帽子,也是蛮多事,下个月女儿出嫁,我还得准备准备点,到时候,兄弟也来喝杯喜酒,啊。”荣飞鸿岔开了话题,他当然不想再去惹那帮人了。
龙九内心自嘲地说,来的非富即贵,这杯酒可不便宜……
荣飞鸿的弦外之音,龙久听着,心里不是滋味,但不管怎么说,帮是情分,不帮也并非无情。龙九客气地退出包房,身后传来女人娇滴滴的嬉笑声。
“李二狗。”龙九努力的回忆起老二来,早年的混子,极短的头发下是一张凶神恶煞的脸,常吓得良家女子们绕道而行。
龙九想起与花菜的初遇情景,看见一屁股挫到地上的老二,死神般的眼睛,似乎在警告龙九:“你小子,等着。”
当时荣飞鸿的势力气势如虹,日薄西山的李氏兄弟只能干瞪眼。
龙九思索着,自己与老二并无太多私人恩怨,大家只是各位其主而已,但是为了找到儿子的下落,龙九决定去找老二问问。
在花菜的不解中,龙九重新踏上了南下的路,汽车上,龙九摸了摸挷在腿上的剔骨刀,很茫然地看着窗外穿梭着的汽车,茫茫人海,老二会在哪里呢?
安子盛情招待了龙九,也帮龙九多方打探消息,几个月后,终于从禺城的监狱里传来了只言片语。
冬月的一个上午,龙九隔着玻璃,见到了风华不再的老二,还是极短的头发,但是那张脸祥和了许多。
“李二林,我是龙九,别来无恙。”龙九盯着那棵夯拉的头问。
老二动了下眼皮,冷冷的问:“找我什么事。”
“找你没恶意,问几句话就走。”
“十三年前,是你带人抄了我的家吧!”龙九尽量冷静的问。
“是,又不是。”老二还是冷冷的回答
“南城,江湖规矩,祸不及家庭,你这是为什么。”龙九有点按捺不住的问。
“哼哼,小子,就那点过结,用得着我兴师动众么,只是得人钱财,替人消灾。”
老二惜字如金,让龙九更加不解。龙九还想问点什么,但老二拖挪着步子留下一个孤寂的背影!
“小子,有个自称刘志的年轻人,我见还是不见?”
玻璃深处,幽幽地传来了一句话。
“见、见,告诉他,就说是你做的,让他放下怨恨,回家。”龙九激动得加快了语速。
出了监狱,龙九回想着老二的话,给合当年的情景,自己只受了点皮外伤,而被逼离开南城,那么到底是谁这么想让自己离开呢?
荣飞鸿傲慢的表情顿时浮现在眼前……
艺人行原创
2020.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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