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于爱沙尼亚,我出生的那年,巴赫早已离世,勋伯格倒是健在。
年少的事,我能记得的不多,其一是五六岁的样子,我母亲说,我们以后是苏联人了。我当时对“苏联”这个词很模糊,完全不像之后的几十年; 其二是我每天都会在钢琴上弹奏平均律。老师告诉我,那些是和弦分解。它们让我感到舒服,仿佛已经深入血液,以至于每次琴键发出声音,我都觉得理所应当,是世上最自然的事,就像父亲和祖父当然是留着络腮胡的,而祖母的红菜汤就是要滴上奶油。我不确定的,是它们从哪里来,每次我听到它们,是它们在召唤我,还是我在期待它们。在语言无法描述的深处,我甚至不清楚,我是高兴、轻松、紧张、忧虑、还是任何我能想到的词汇。甚至有一种错觉,我的耳朵并不属于我,听到的平均律也不属于我; 而很有可能的是,我的身体和思维属于这些和弦,属于这些频率,属于这些共振。要不然怎么会有这么长时间的失语,这么长时间的游离。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它们悬浮在空气中,让我感觉不到自己,却又觉得无所不在。它们统治我,才能如此高远,无以言表。
年幼的我,对无法描述的抽象怀着亲切的好奇。后来,我的年纪朝着父亲的方向追赶,就开始用成人的方式去分析我所听到的一切。再后来,我认识了足够多的词汇,便开始意识到:我需要表达!于是几乎在一夜之间,勋伯格的句子不再晦涩艰深,“传统调性理论应该走下神坛”,我窃喜。多么先知的辩证!为什么一定要回到根音?为什么要有调性?为什么一定要顺从主和弦和属和弦?为什么一定是升降五度?为什么?为什么?我听到风声、浪声、海鸥声、和远处的船鸣,也会感到平静、开阔、悠远、深邃,它们也是五度关系吗?四度?三度?
调性,有那么伟大吗?
......如果说调性在理论上还在宝座上的话,在实践中它早已下台了,单就这一点可能还不会引起作曲技巧的彻底改变。然而,同时还出现了一种进展,其结果我称之不协和音的解放。这时,彻底的改变就势在必行了......
......一个主和弦出现在开端、结尾或任何其他地方,是否确实有结构意义......
......作曲家的思想可以完全地在线条(横向的)上考虑,因为他不受纵向规则的限制。这里没有禁止使用的不协和音程,没有确定的和声公式(诸如规范性的对位收束,或调性对 位中的和声音级);换言之,作曲家可以随心所欲地创造他的声部……
阿诺尔德▪勋伯格
我所窃喜的是,属于我的时代就要来了。不是吗?我可以避开几百年的调性,完全用崭新的频率、崭新的组合、崭新的情绪冲击,来谱写属于我的风格,我的乐章。人们会像记住巴赫一样记住我,会像记住贝多芬一样记住我,会像记住勋伯格一样记住我,因为我跟谁都不一样,我用更自由的音符、更鲜活的音色、更宽广的乐思来表达我的、你们的、他们的喜怒哀伤,而且是,精确地表达!再也不用朦胧失语,我的音乐,代表着更为直接的文学情绪--我将是大宗师!
我真的很兴奋,夜不能寐。唯一有一点揪心的,是每当我快要睡着的时候,还有一个微弱的“为什么”在轻轻发问:“巴赫,为什么这么好听?”
我管不了这么多了。
勋伯格说古典音乐已经遭遇瓶颈,该突破了,于是他从调性上突破。太狭隘了!调是什么?固定的声音频率而已。声音只有这一个特性吗?听感只能有这一个特性吗?振幅呢?音色呢?节奏和速率呢?同样的定音鼓,小声的敲和大声的敲当然不一样;同样的C4,琴键弹出来的和簧管吹出来的当然不一样;同样的Cmajor和弦分解,用60bpm弹和160bpm弹更是不一样。这些不是突破点吗?为什么只局限在频率上?
巴赫,为什么这么好听?
好吧,就算是面对巴赫,我也要这么写:
00:46,多倍于前句的响度,多倍的振幅和谐波共振!
01:35,巴赫,为什么这么好听?
05:00,速度一句一句加快,用基本相同的动机重复,不和谐。
05:45,巴赫,为什么这么好听?
05:48,打乱它!
05:53,巴赫,......
05:58,打乱它!
跟你丫死磕一百遍。。。。。。
06:51,哈哈!巴赫,你也提速了吧!
07:00,咏叹?!跟着我的音符走,跟着我的速度走!
07:15,好了,我要放出我的终极杀招!大杀器哦!频率组合!我要制造属于我的音色!真正的无调性,用音色、组合的频率就能摧毁你们的心!你们听到了什么?一些你们熟悉的音色,在我这里让它们变得陌生、刺耳!咏叹?!让我的理性带你下地狱吧。。。。。。
你下地狱了吗?还是我在地狱?
09:10,C音,都在唱C, 一直是C, 整句的C, 弦乐也是。整齐,有力,却并没有让我感到惊慌、害怕。
为什么我没有这种力量?
09:45,巴赫,为什么这么好听?
09:55,突破不了,我想不出为什么,想不出办法。
10:00,巴赫,和弦,为什么这么理所应当?
阿沃▪帕特 《Credo for Piano Choir and Orchestra》选段
我现在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刚才见到了地狱,在那里,全是理性。
我还是想不出用什么来描述它,有点难过
我将碌碌无为
就像我的心,从来都不属于我
我的音乐,不属于我
我听到的风浪、海鸥,不属于我
我说出的词语、句子,不属于我
它们,很有可能
也不属于巴赫。
Arvo Part -- 19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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