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

老王消失在我们的世界已经一年多了，一直想写他的故事，希望他此刻正在安享晚年。

老王是我们市场的装卸工。据他说，二十岁出头就来了这个市场。老王离开时66岁。

花白的头发，长长的眉毛耷拉在黑黑的眼睑上，眼睛里缺少了初见他的精气神，老王真的老了，市场上也渐渐很少有人敢用他。

初见那年，是初冬。装卸工们都站在街边等活闲聊，只有老王，一个人夹着一根烟，穿着军大衣，笔直的在风中摇晃着身子哼着小曲。

在一群浑身散着臭味，满身泥土的人中间，老王是最独特的一个。

他标准身材，配上一米七八的高个，浑身上下的衣服干净的一尘不染，总是一双白袜子配黑皮鞋，在路边笔挺笔挺的站着，即使累了，坐在石阶上，也将腰板挺的倍直。

要是没人说，谁也不会把他的身份和装卸工联系在一起。

40多年的岁月没有压弯他挺拔的脊梁，也没有压垮他不服输的自尊，即便老去，依旧从容淡定的做着这个社会嗤之以鼻而自己热爱的工作。

只要他往谁家门口一站，不熟悉的人总会开口喊他老板，他也常常乐呵呵的给人家解释，我不是老板，老板在里边。顺便把客人领进店里。

我来那年老王说他50多岁，我信了，后来他又说他60岁了，我倒不信了，再后来他一头花白的头发变成了雪白一片，我才相信他真是60多岁的老人。但他扛材料分明比年轻人还利索。

老王说他每天都吃半斤肉，但我常常闻见他肺里的蒜腥味。

就是这么一位老人，他传奇的一生成了我们市场上商铺与商铺之间拉拢关系的谈资。

我们不止一次问过，为什么老王不回家养老？也从不回家过年？

关于老王，市场上有很多版本传说。

版本一，老王年轻时勾引了村里的有夫之妇，然后带着那个女人私奔了，后来害怕人家老公的追责，于是30多年从没有回过家。

版本二，老王的儿子不是老王的，是老王他爹和他老婆的，因为难以接受事实，所以老王从不回家。

具体事实，我们从来也不清楚，但老王就是不回家。有一次她姑娘要带他回家他也没回去。

老王倒是时常给我们吹嘘他的孙子和重孙，说他孙子在四川当公务员，说他是如何给重孙给钱治病，又神采风扬的给我们讲他儿子如何叫他回家的？

我问他，你为什么不回去，一个人在外边干这么重的活，买着吃了一辈子，为什么不回家享受天伦之乐？

他说，回去不自由，在外边习惯了，回去待不住。

我认识他那么多年，在他消失前那年过年，他倒是回去过一次。

有一个跟他关系不错的年轻装卸工，帮他买的车票，回来时还给我看了老王一家人的视频。

老王家住在甘肃定西的某个山区。听说，他们那里先天地形不好，很多人到现在都找不到媳妇，即便出来的很多年轻人，没有出路，一辈接着一辈的干装卸。

老王是这个市场的始祖，有一定的威望，他跟谁也很少说话，但谁都怕他，包括新一辈的年轻小孩。

视频中，老王拘谨的正坐在正厅沙发，常提到的重孙拿着吃食蹒跚往老王走去，儿子半拱着递了一根烟，儿媳妇正在上菜，炉子上的开水冒着热气，一家人看上去极其融洽。

没过初八老王又回到了市场。

说来纳闷，传说中老王自己过自己，过了一辈子，没管过儿子女儿和家，常常挣的不够自己花，一到过年就有上顿没下顿，靠跟市场上的老板借钱度日。为何他的家人对他不弃？

老王是个戏迷这一点在市场上就不是秘密。他经常给我们讲他在戏园子是如何给人打红的（给戏子赏被面子叫做“打红”），如何打赏钱的（让我想到了《活着》中的福贵），如何受人尊敬等。

用他的话说，别看咱在这是装卸工，回家衣服洗干净，皮鞋擦亮，进了戏园子，咱就是老板，端茶倒水的热情着呢。

曾经还有人看见老王在大街上搂着个女人，边走边亲，那年老王61岁。

这样一个不回家，有故事的老王，是怎样的包容，让他在消失前享受了短暂的天伦？
这是一个怎样的老王，怎样一个朴实的家庭，成就了老王一辈子短暂的幸福？

老王回家的这段视频让我们就更加有了猜想。

老王到底是怎样的老王？

夏天的风微微吹动着街边的树叶，强烈的阳光照着安静的地面，街对面的老王佝偻着脊背，猛烈的咳嗽了几声。

我站在对面望着这个倔犟的老人。好久没见他装货，不知道他有没有钱买饭？

前些年，我们怕他老了没人管，还时常把活给他，他也是我装货路上的同伴，我们一起送走过很多次日落，迎接过很多次日出。

可是他还是把钱挥霍在戏园子，享受了那短暂的快乐和尊重。

距离上次看到老王咳嗽没几天，市场上拉货的小伙笑着告诉我们，老王不行了。

起初大家都很震惊，又玩笑着问怎么那么突然？

小伙说，他被儿子接走了。过一天又说，老王被儿子接去当地医院，由于肺部的水已经掩过了大面积肺，医生让拉回了家。

我们一直打听老王怎样了，但谁也说不出大概，只说，肯定殁了，又说，回去养了养又活过来了，只是瘫床上了。

我又问了好几个人，都说跟老王不是一个村子的，不知道。

我想老王的故事也是被他们流传下来的，更觉得没什么可信度，也觉得老王是个有故事的老王。

老王被儿子带走前的一天，我不知道那里来的预感，问市场上有没有人见过他，大家又是一阵寒暄，说起了老王的曾经，我只感觉不好，隐约有些担心他有没有钱吃饭。

老王被带走后，我总是感觉他给我打过电话，当时我没接。

此后，我总想拨通他的电话，问问他到底怎样了，但我怕接通电话的是另一个声音，或者干脆没人接，我再也不想打了。

当我热泪盈眶的为这篇文字想主题，找中心思想时，我们的世界里真的消失了一个叫“老王”的老人。

他的干净，笔直，还有最后出现在我眼前的一幕，对我来说，一是好奇，二是敬畏。

不管他曾经做过多少荒唐事，他的人生始终对于旁观者来说是个迷。

以前我们总幻想老王老了扛不动材料了怎么办，老死在外边了谁替他收尸？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芸芸众生，最终还是跟时间和解了，让人感慨，善良的灵魂何曾因为谁的错误而被误导过，孤零的一生又何谈漫长？

老王，最后还是活成了我们心里的传奇。

没有一张图片可以代替老王

我们也常说，万一他真的走了，会不会回到他热爱的市场，穿着他干净的军大衣，在寒风中微微闭着眼睛，哼着小曲，轻轻摇着他年轻不可一世的梦。

2019年10月7日，谨以此文献给老王，借此表达对他的怀念，同时悼念每一位被岁月忽略的镜头下伟大平凡的劳动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