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无业游民,是这偌大城市里的一只孤魂野鬼,是这社会机器上的一枚无用齿轮。社会机器轰隆向前,独把我遗忘在外,却也因为独立于时间之外,我成了这城市里最准确的时针,每天在一样的时间重复做着一样的事。也许无用齿轮并不只我一个,这城市里的很多人,每天都这样浑浑噩噩面目模糊地向前拖行,向着不知所终的目的地。
原本我以为时针会一直这样走下去,直到有一天,一个男人站在我的面前。
他不修边幅,微微佝偻着背,浑身散发着一种局促不安的气息。但他又是坚定的,乱糟糟的头发下有一双毫不迟疑的眼。
他向我递出了一卷钱,大面额的。钱的边缘微微发毛,应该是被人攥在满是汗的手心里盘拨了很久。“你叫什么?”他轻声问。我叫什么?哈,有趣的提问。太久没有人叫我的名字,我也太久不需要说什么,张张口,一时之间竟说不上来。“没有名字?也是,问名字做什么。”他轻语,又把钱往我面前递了递。“呐,我想请你帮个忙。”我看到了他袖口的绽线毛边,看到了他前襟上的几点油渍,还看到了他的胡子茬,看到了他眼底的几缕血丝。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这样厚的一卷钱,意味着什么,我并不太清楚,但需要付出的代价一定不会太小。我定定地看着他的眼,那双稍带浑浊的眼,没有闪躲,没有波澜,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丝坚定。
鬼使神差地,我咧开嘴,伸手接下了这卷钱。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并不清楚,可是谁在乎呢,我这枚齿轮独自转动的时间太久了,都要锈住了,该跳出来上点油了,对于未知,我甚至还有一点点期待。
接下来这个男人递给了我一把钥匙,跟我说晚上再找我出去办事,请我先去旅馆房间待着等他。钥匙上挂着廉价塑料牌,写着旅馆名字的烫金有些磨损,拿在手里稍显粘腻,不知已被多少人摩挲过。是个旅馆的小独间吧,有多久没住过有水有电的像样房子了,我把玩着钥匙暗想。
旅馆并不难找,对上房间号,钥匙一插一扭,一个小居室就展开了。房间不大,该有的倒是一样不缺,稍显凌乱,似是有人住过,却又看不到一根毛发,连电视遥控器的键盘都擦拭得干干净净。管他呢,我只是待个一天而已,正想着,脚已搁上矮几,手也打开了电视。电视里的内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大到别国战乱,小到本市抢劫,新闻里的主播永远只有一个声调一个表情,机械念着也许他们自己都不知是何意义的讲稿。换了几个台都觉得无甚趣味,我索性将遥控器扔到一边,任由电视机里的情景剧人物浮夸表演,自顾自地躺在床上抽起烟来。静下心来,墙上的时钟声音反倒明显起来,咔嗒咔嗒,咔嗒咔嗒。顺着这咔嗒声,我想起了自己的名字,想起这个名字被各种呼唤的时期,温柔地,粗暴地,高亢地,低沉地,然后渐渐,一切陷入静默。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我记不清了。
到了晚上,这个男人来找我,帮我租了一辆自行车,说要去的地方有点远,需要骑一段车。无所谓,去哪里都无所谓,我甚至对目的地未知的这段骑行兴味盎然了起来。骑着车,感受着流动的空气,觉得自己的灵魂也变得鲜活了一点。我已经不再想这男人到底要带我去哪里做什么了,只想尽情感受这一刻的风。骑行是沉默的,我可以听到旁边男人的粗喘,也可以闻到隐隐的河腥味,是快要到终点了吗?
“到了。”这男人说。我停了车,看到一座桥。桥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岸边有些许垃圾,混着河腥味传来淡淡腐臭。那又怎么样呢?风还是风。我张开双臂,想要拥风入怀。下一刻,死神的手攀上了我的脖子。这男人用电线从背后勒住了我,而我的兜里还放着他早上递给我的那卷钱,我还没有告诉他我的名字。我看不到这男人的表情,只能听到他呼气时低沉的粗重和吸气时尖锐的鸣音。挣扎了几下,我就放了手。何必挣扎?毕竟少了我这一枚齿轮,这庞大的社会机器并不会因此就崩坏垮塌;而像我这样的人,出现在电影里都只能有个路人甲的名字。我的意识开始涣散,眼前一帧帧闪过的只是社会机器轰隆辗来的慢回。跳广场舞的大妈们,晨跑的年轻男女们,西装革履面色匆匆的白领们,然后我看到了我自己。是的,我自己。我仿佛灵魂出窍,漂浮在半空中,以上帝视角俯瞰众生,看到了坐在长椅上的我,正伸手要接下那卷钱。牙齿开始咯咯作响,我徒劳地伸出手,伸向虚空中的我,想要拦下什么,或是抓住什么。我知道自己做不了什么,只是有点不甘。纵然是一枚无用的齿轮,我也有权自己选择齿轮的转向。
如果我知道接下这卷钱会有这样的结局,我还会接吗?我不知道。
没有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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