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是端午节。晚上和母亲一起合花绳、缝香包。麦子已经装进墙角的麦仓里,一阵阵热乎乎的麦香送到鼻孔来。
我举着双手,母亲将一把彩线绕到我手上,我架着线,母亲将之缠成线团。赤黄绿蓝紫,五色彩线,五个线团。母亲将它们合在一起,做成花绳。然后给我和弟弟的手腕、脚腕、脖子、肚子都绑上花绳。这是家乡的风俗。
然后做香包,把绸缎的边边角角拼在一起,做成杏仁状、元宝状、粽子状的香包。起初我还帮母亲裁剪一下布片、穿一下针,夜渐渐深了,我躺在炕上,看着母亲在等下低头裁剪、拉线的动作,慢慢睡去。
第二天,在睡梦中被风箱声吵醒。起来看见枕头上放着小巧玲珑的香包,便挂在脖子上,走进厨房。
父亲在擀油饼,母亲在包粽子。锅里的油“哗啦啦”响着,圆圆的面饼放到油锅里一会,就浮上来,饼中间的刀缝在热油的作用下张开了,像黄黄的圆饼上长了两只眼睛一张嘴。母亲手里拿着长长的粽叶,卷成三角形,装进白米,裹一裹,缠一缠,一个粽子就包好了。每包好一个粽子,母亲就坐到灶火去扯两下风箱,添一把柴火,然后用抹布擦擦手,继续包粽子。
我走到灶火,代替母亲烧火、下油饼、翻油饼、将炸好的油饼捞出来。三个人干活,速度明显快了许多。炸完油饼,我们继续炸油糕。
油糕是用烫面做的,加点猪油进去,炸出来酥酥的,口感非常好。油糕是红糖馅,我的最爱。第一个油糕出锅,我迫不及待捞出来,两只手换着捧,用嘴巴不停吹,终于稍微凉了一点,便一口咬下去。油糕外面的面凉一点了,里面的红糖却烫得很,包进去的红糖颗粒早热油下化成红糖浆,我这一口下去,滚烫的糖水涌出来,淌到手腕上。我抬起胳膊用舌头去舔手腕上的糖,孰知举过头顶的油糕里的糖继续往下流,掉到了我的后背上。我被烫得吱哇乱叫。母亲被我的蠢样子逗得眼泪都笑出来了,但她还是心疼得不断用冷水毛巾给我轻轻擦拭。
九点钟,粽子、油饼、油糕都做完了,装在三个簸箕里,堆成三座小山。我们一家当然吃不了这么多。这是要拉到街上去卖的。
家住街上,又在旅游景区,就有这样一些便捷的来钱之道:逢年过年做点吃食卖、庙会时卖点烧纸香烛、在家门口存个自行车,这些都能来钱。因为我小时候学习好,母亲便从我上小学的时候开始攒我上大学的钱。所以每逢节日,就成了我们一家格外辛苦的时候。但是那时候累是累啊,一家人坐在一起干着活说着话,平平淡淡的幸福也美好啊。
到了中午十一点,东西卖得差不多了,剩下一些拿回家我们自己吃,还有一些会让父亲骑自行送到外婆家。妈妈包的白米粽子,蘸着兑了水的蜂蜜,清香爽口,微微的甜,一点都不腻。以至于后来我吃粽子,便只能吃白米粽。别的红豆的、红枣的,都吃不出白米被粽叶浸染后的那种清香了。
如今母亲离开已经整两年。母亲是在端午节前走的,第一个端午节,我走在下班的路上,看见身边的人拿着艾草、拎着粽子,或者在路边摊上买花绳,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节日来临前的喜悦,我却如同浸泡在冰冷的水缸里。母亲前些年合了好多花绳,送给我,说给孩子们留着用。母亲离开之后,我再也舍不得用这些花绳,因为一截截裁掉的花绳,是一截截对母亲的念想。
端午节又到了,我给孩子们买了花绳和香包,给他们买了新的短袖。家乡的风俗,端午节前,舅家给外甥“送汗衫”,穿着舅家送的“汗衫”,孩子百毒不侵。母亲每年都会给孩子们送汗衫。母亲走的那一年,五一我回家,她硬塞给我一些钱,说端午节也不知我能回来不,让我用这个钱给孩子们买短袖。我说我买就行了,钱你留着花。母亲说,那不行,外婆的心意就要用外婆的钱,你一定要拿着给孩子们买,穿了舅家的“汗衫”的孩子更宝贝。
那是我和母亲最后一次拉家常。
人说所爱隔山海,山海不可平。山海怎不可平?愚公可移山,精卫能填海。深深爱着的人阴阳两隔,却再也听不见声音、看不到身影,摸不着那粗糙的手,闻不到那熟悉的气息。每一个曾经认为稀松平常的过往,都成了如今肝肠寸断的念想。有时候真恨自己的记性,为什么不把曾经每一个日子里的每一件事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每一丝气息都牢牢记住,让漫长思念的日子里都能够一件件一滴滴细数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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