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贪!贪!看失了人心,谁能坐稳这天下!”愤恨的吼声于桃园外传来。
我心惊,不为他冲天的怒气,只为这满地来不及收的落红残叶,他狠狠地踩上去,瞬间那纤纤弱弱的花瓣便会泥一般泯灭。
我懒懒地迎上,“公子?何事?”
他恨恨地坐在竹凳上,端起我喝剩的半盏残茶一饮而尽,“焱琰!他想方设法地打击我盐运改良的变法,狼子野心显而易见!”他“当”地一拳锤在桌上,“有我楱修一天,他们就休想得逞!”
焱琰?我面孔微变,愣愣地看着碎了一地的瓷器杯盘。
“柳色?”他低喊,“可是吓着了你?”他起身,捧起我瞬间苍白的容颜。
我轻轻地摇头,浅浅地笑,纤指含香抚上他青筋突起的额间,缓缓地揉搓,他顺着我的手坐了回去,“柳色,这世上,只有你,是未惹尘埃。”
我怔住,唇角止不住地向上扬去。
他回头,目光灼灼,深深地看进我带笑的眉眼,“只有你,柳色。”他郑重地说。
我更想笑了,楱修,楱修,你是在自欺?还是在欺我?
初见楱修,是在醉香楼。
春末,浅浅淡淡粉粉嫩嫩的桃花铺天盖地。每年桃花落尽的时候,醉香楼都会出一位绝色女子,那是醉香楼最风光的一刻。
而两年前的那一季,是柳色。
不错,名满京城的醉香楼是妓院。
而柳色,因为楱修,终于没能成为倚门卖笑之躯。
如果一切的算计,一切的巧合都只为了一次的相遇,那也算是缘吧!因为楱修,一年,就只去那么一次。
所以,谁说柳色是未惹尘埃?这笑话简直比天还大!
我轻笑,贝齿微露,粉面含春,墨色长发顺着他宽宽的肩头倾洒而下,这样的容颜,不足矣颠倒众生吗?而楱修,他只是满目怜惜,轻声说道:“柳色,我为你作画。”
我唯有点头。
我缓缓地走向竹椅,轻轻坐下,楱修走过来,帮我脱掉素锦繁花的鞋,将我的腿托上竹椅,他纤长的手指不经意地滑过我未着鞋袜的脚背,温热的呼吸闲闲地吹散我鬓间的细发,他将绣枕放在竹椅尽头,示意我躺下,我将身子斜斜地放倒,执扇的手顺势缠上他的脖颈——
“不要闹,柳色。”他伸手轻轻地揪了揪我小巧的鼻头,满脸宠溺。
我颓然。
柳色一张绝世容颜曾震惊皇城,可有谁能相信,我在楱王府两年,竟只是伴他磨墨作画?
楱修在画板上细细地描摩,时不时地看我一眼,落花纷飞的桃花林静谥仿似他无波的俊颜,我感觉得到,他起落间挥洒于纸上的每一笔,分明都装满着遮盖不住的疼惜,可那双眼,却恁是清澈如汩汩泉水,毫无半丝情欲!
我有些不耐烦地促眉,这样看似很近却万分遥远的距离,于我,是十足的障碍!
浓绿的草地有蟋倏声响起,楱修停笔,眉头略略皱起。
“王爷,各位大臣已到,皆在偏厅等候!”侍卫冷硬的声音在锦绣轻薄的屏风外响起。
楱修搁笔,转身离去,宽稳的后背盛满了愁思。
我碎步轻踩,莫名地沿着他的足迹向桃园外走去。柳色不懂政治,不懂民情,不懂这权、钱、名、利之事怎么就愁煞了天下男人?楱修如此,焱琰如此,朝堂上,市井中,人人如此……
“柳姑娘,请留步!”我抬头,不觉已到了桃园门口,眼前是明晃晃的刀刃和侍卫漠然的脸。
我转身回头,从前排的第一颗桃树往回走去。来到楱府已近两年,除了这桃园,再没去过别处,楱修,他竟是要将我囚在桃林?我微笑,那又有何不可?柳色只是一个以色侍人的风尘女子,本就无足轻重。
第十五株桃树下,我停步,弯腰,轻轻地捧起一堆堆松软的泥土——一页纸签白得刺眼,跃然于我哀愁失色的眼底,展开,是焱琰熟悉的字迹:清明事成后,酌酒泛清舟。我将它珍宝似的捧在胸口,半晌,又重新埋入。
焱琰于我,是远处风筝的暗线,线的那端稳稳地握在他的手中,要高便高,要低便低,全然不管我的眼前是否有云雾,飞得是否怆惶无助。
是否十年前他“捡”到我的那一刻,我的路便已在他的手中成了定局?
中:
八岁之前,我的记忆一片模糊。
而唯一的亮点,是在桃林盛开的陌上农家,只是从乡野间路过的焱琰一剑刺穿了我身旁人的喉咙——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血,人的血,而那人手中正扬着的皮鞭也终于没能落到我的身上,那时的我,瑟缩着满身满脸污浊,只一双眼亮亮地看着神一般出现在我眼前的少年——他是我的救赎!
以后的日子里,檀香绣院,纱罗暖裙,仆婢成群。我几乎忘记了自已的身份。如果不是那日日练习的轻歌缦舞,琴弦轻唱,我可不就如同寻常闺秀一般无二?
我的舞姿一日比一日出色,我的容颜一日比一日饱满甘甜。
而我愈是年长,他愈是稠怅,他时常凝视我脱俗绝尘的脸,低低地唤我,“柳色……”而喉音却在下一刻哽住。
我想,柳色一生注定只是以色侍人的风尘女子,卑微如抹尘,而焱府长子到底是要真正的名门闺秀才能灯下长伴吧!
然而,即使这样的想法,竟也是高看了自已。
两年前,我被送入醉香楼,只为一场朝堂上下阴谋的算计,而我,算是尚且恰当的筹码。
香车锦轿,笛声曲韵,送我的路上长歌不断。风乍起,尼罗江水照尽妖娆,我笑,墨色长发在我的身边绵延缠绕,似乎想将这些年学会的妖媚与缠绵尽数展现在他的眼前,尽管,我孤单的心中泪已似血般流淌。
他并不看我,漠然的眸子始终落在尼罗江滚滚水面上,“柳色,杀了楱修,我会接你回来。”他说。
我伸手,风自我的指缝间孤单地吹过,他看不见我凄楚的眸子,我散不尽的悲哀,我一日比一日浓稠的相思,我蚀骨灼心的疼痛……
我遗憾地转身。
终于,我没能有机会在他面前动人地舞一曲。
是不是男人事业的丰碑上,被牺牲的永远都是无足轻重的女人?
将我送入醉香楼,只是焱王毫无把握的一赌。因楱府王爷有一怪癖,每年必要逛尽天下有名妓院,却从不见他叫了哪个姑娘。
那年的四月中,桃花漫天,粉嫩嫩若离若泣。
楱修,是踏着我的琴声走进醉香楼的,轻袍缓带,贵气盎然。
而在看见他的下一瞬,我已弃琴,蝶一般翩跹起舞,我腰肢款摆,舞步流畅,却在绕过他身旁的一刻,脚下微滞,折翼般怆惶跌倒,他慌忙伸手,而我,终于安全地跌进了他的怀中。
我的面纱不期然地飘落,我抬眼,眼前是他震惊的脸,不可置信的眼,我微微地皱眉,因脚边吃痛而目光含泪,然而还是努力地看向他深不见底的眸子,怯怯地,邀宠地一笑……
我闭眼,都已是前尘往事了啊!却清晰,有如昨日。
我睁眼,桃花林间有黑影风一般闪过,我未及反应,嘴已被一双大手紧紧地捂住,“柳色,是我!”
我无力,任由他将我托入桃林中,转身,看见他的那一刹,我泪如雨下,焱琰,焱琰,我将面孔埋入他的颈项,不肯抬头,任由他熟悉的体温暖透我的脸,即是这一刻死去,我亦毫无怨言。
他拽起我的双臂,狠狠摇晃,“柳色,楱修为何还没死?”
我“倏”地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王府内侍卫如云,楱家世代习武……柳色只一介女子微若尘草,死不足惜吗?
“焱王府亦不乏高手,可是全军覆没了?”我收住眼泪,冷笑着说。
“几次欲得手,都以被我阻回。”焱琰看我的眼眸几乎喷火,“柳色,你到底要不要回到我身边?”
我木然地看着满眼纷落桃花,悲哀一寸寸袭上心头,柳色何其卑微,竟只能以此功劳才能换取伴他身侧的资格。
我对他笑,似尼罗江边一般模样,我想问他,难道你不能为柳色舍了这一身富贵?然而未及开口,我便已笑得直不起腰来。
为我?凭什么?是我这颗千创百孔的心?还是已一年年流逝的韶华春光?柳色,不过是空有姿色,略谙舞技的幸运歌伎呵!
“柳色,柳色……”焱琰叹气,“柳色,记得我在等你。”
柳色,记得我在等你……
我握着匕首的手,已被汗渍浸透,脑中反反复复是焱琰走之前的那一句,“柳色,记得我在等你。”
红烛淌泪,灯火摇晃,我从床头走到床尾,从内室绕到前厅,这两年来,楱修终是待我不薄……
回廊处,脚步声响起,楱修每夜睡前必会来看我,不然无法安睡。
悄悄地,我将匕首放入枕下,楱修武功不弱,杀他,只能在他最无防备的时候。
“柳色,你睡了吗?”他轻轻地坐在我的床前。
我起身,锦被滑落,“人都散了?”我懒懒地问。
“恩。”他抬手,提起被子盖上我裸露的肩。
“楱修,盐运之法已延续几代,你何苦搅这滩浑水?”我扬起面孔问他。
“这帮盐商坑的百姓!如此盐法苦的是百姓!自楱修决议变法之日起,就已将性命置之度外!”他激动地说,火光映在他激情肆意的脸上。
我怔住,随即轻笑,柳色于他的诱惑竟还不敌他的变法能令他激动?
我暗暗将手伸入枕下,这世上是有这样的人的,以为自已是为民请命的侠客,以为自已是救世主,以为自已无所不能,以为自已会救苦救难……楱修,是你自已寻死,我给了你机会,而你不要!
烛火微暗,我将身子微微前倾,额头靠上他宽宽的肩,右臂自他腰间绕到他的身后……
他身体一僵,随即抬手,抵住我离他越来越近的唇,他的目光温柔而疼痛,“柳色,做你自已好不好?我不要你曲意承欢!”他叹息着说。
我愣住。
我自已?做我自已?柳色从八岁开始,便已没了自已……
楱修起身,俊逸的身姿,立在我的床前,“柳色,早些休息……”
一语未完,他赫然怔住,烛光下,我手中的匕首正毫无遮挡地泛着寒光——
我“嚯!”地跳下床,疯了般扬起匕首向他刺去,他皱眉,大手握住我细细的手腕,只轻轻一摔,我手中的匕首“当!”一声落地,“柳色,你怎么了?”他拥住我的肩,轻声问道。
我喘吸着不能言语,抡拳狠狠地锤向他的肩头,“你……你为何将我囚在桃林?”我急促地说。
“呵!只为了这件事?”他轻笑,丝毫没了防备,“来,我带你出去!”
“现在?”
“现在!
下:
我跟在楱修的身后,脚步伧惶,心思凌乱,莫名的感觉涌上头,这旧旧的亭台,刚刚路过的转角,古井旁的大石,藤蔓缠绕的秋千架……
“呃!”
楱修忽然在一座门前停住,我来不及收起脚步,额头撞上他宽宽的后背,我使劲地摇了摇我缀着金饰玉钗的头,在做梦吗?柳色!
“吱呀!”一声楱修推开沉重的门。
屋内,灯火通明。
我踏进门槛,刚一抬眼,便被墙上一幅巨大的画像摄住了心神,那画中的人儿,竟与我一般模样!
“柳色,这位是亡母。”楱修看着画像温柔地说。
他又转过头,用同样的目光注视着我,“柳色,柳色,你知道吗?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你!柳色,我并不想囚禁你呀!我只是……只是想保护你……”
一阵天旋地转,一件件与我有关的往事绵延如潮水般纷沓而至,楱修拥着我,喋喋不修地诉说,可是,我一句也没有听见……八岁时,老管家带我外出游玩,途中他因急事要离我而去,只吩咐我在街边等待,而我一时嘴馋,吃了串别人给的冰糖葫芦,便浑然睡去,醒来,与爹娘兄长已是相隔如前尘……
想不到,想不到……我一语不发,只伏在楱修的肩头无声地啜泣,怎么柳色竟是有家的?柳色并非下贱歌伎?柳色也是千金之躯?楱修,楱修,为什么你不早一点找到柳色?生平第一次,我放任自已烂泥般昏倒……
我病了,只为了这突如其来的幸福感觉,可是似昏似醒间,我的眼前依然是焱琰,乡间陌上救我出虎口的焱琰,抱我坐上他漂亮马背的焱琰,王府中看我弹琴起舞的焱琰,吻我被琴弦伤了手的焱琰,轻揉我肿起的脚腕的焱琰……
窗外桃花已落尽,湿雨不断,又快到清明了啊!
而楱家侍卫,奴仆婢女皆悄声议论,阵阵感概,时而惊叹,时而猜忌……我终于忍不住开口相问,端着茶盘的小婢,目光敬畏,口气卑谦,远不似以往那般用眼白看我,故意怠慢,我冷冷地笑,是,柳色今时已不同往日了。
清明愈近,整个皇城都的人都已知道,焱府将于清明摆上等酒席,宴请群臣。而楱家众人担忧的是,楱修,竟也在其中!
无疑,这是一场鸿门宴!
“楱修,不要去!”我无力地劝他。
“为何不去?”他笑,温和的脸阳光般灿烂,“柳色,楱修不怕任何人!只要你好好的!乖乖呆在桃林,等我回来!”他轻拍我的面颊,一脸宠溺的笑。
今年的清明,未落雨,只是天阴得令人喘不过气。
微风吹过,纱帘微掀。染朱眉,挽云鬓,我对着铜镜细细装扮,这张脸虽略显苍白却也是掩不住的明媚婉转。
焱府看门的人尚且记得我,欣然地放我入内。
我在宴席中央,百名宾客的目光中站定,我笑,冲着焱琰从容下拜,只是纱罗裙下,止不住地足尖微颤。
他铁青着脸,不发一言,动也不动地看着我。
“这位是义妹。”楱修走过来,冲着诸位同僚遥遥拱手。
众人皆议论纷纷,掩嘴而笑,醉香楼柳色谁人不知,一转眼竟成了义妹,不过掩人耳目罢了。
谣言入耳,楱修却毫不理会,看向众人的目光,坦荡而磊落。
“哥,请容许我宴前献舞。”我笑,目光凄婉。
“好。”他温柔地点头,纵容地笑。
琴声舞曲悠扬地响起,我腰肢款摆,足尖轻点,水蛇般妖娆而魅惑,我笑,含泪的笑,绿罗水袖斜斜地抛出,一次次地扫过焱琰木然的脸,我看着他,凄楚的眼中雾气迷蒙,而我深深埋藏的心,疼痛欲裂!喝酒声停了,谈笑声停了,众人的呼吸都似小心翼翼,这一舞绝艳倾城!
柳色别无所长,只一张容貌惊为天人,只一身舞姿歌尽风情,这一舞,我用尽了我一生的力气,因为,我要让一个人永远的记住!
当我的水袖再次扬起,刀刃暗露的时候,我看到焱琰的脸,终于露出了笑容,我知道他是在说,柳色,你终于想明白了吗?
然而,下一瞬,那笑已经凝固,因为那柄利刃,我已经狠狠地扎在了自已的身上……惊叫声不断,焱府中人皆四散逃窜。
“柳色!”炎琰大喊。
“柳色!”榛修怆惶地伸手将我接住。
我笑,嘴中含着血的味道,大屋里,画像上的人儿,活了般冲我微笑招手,那是我的娘啊!
焱琰自楱修的怀中抢着抱过我,目光血红,“为什么?柳色!”
我看着旁边的楱修,真是遗憾,我至死都还没来得及与他相认。
“焱琰,放过楱修!”我说。
他一怔,“你爱上了他?”他受伤地低吼。
“放过他……好吗?”
他落泪,“好!”
我缓缓地闭眼,嘴角含笑,大丈夫一诺千金,他是我八岁时就爱上的人,我相信他不会骗我!
是的,他不会骗我,若这次事成,也许我真的会与他相伴一生呢!
然而如今,一切都是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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