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的晚上,我坐在附近一个商场的汉堡王里,刚吃完一个肉被烤焦的鳕鱼堡,看着来往的人群像平日一样来往,感到很是自在,因为对这里的人而言,在这一天一个人坐在这里没有什么奇怪的。
不过的年拒绝了所有同学共进年夜饭的邀请,一方面是我的确适应不来人多的场面,害怕在所有聚众的欢欣里我却只能里外透不上气,一方面也是的确想知道,这个年,究竟能不能不过呢?这可是,难得的,可以不过年的机会。我能否脱离我的社群文化而存在,我一直想知道这一点。
于是,中午在同学的诧异与惋惜中我拒绝了所有人的邀请,晚上,除夕夜,我躲到了和平日一样来往的人群里。如同前两天刚看完的那本《寂寞的游戏》里的主人公一样,我打算实现一个预谋已久的关于一次纯粹的躲藏的愿望。
不过不能算纯粹,因为并不能戒除手机的我,虽然躲藏在平常和陌生里,关于“新年快乐”的消息还是不断地跳出,即便我没有多少同辈的朋友,长辈们还是热衷于隔着屏幕给我发数目可观的压岁钱。他们的手隔着屏幕伸出来,往我的脸上撒满了红扑扑的钞票,把我变成了那个对联上常见的胖乎乎笑嘻嘻乐呵呵的小福娃,然后再揽过我的肩膀要把我抓进去,我愕然和顺从地接受着这一切,笑嘻嘻乐呵呵地回复着:谢谢xx,新年快乐,身体健康,工作顺利......。我是社群文化里代表喜庆的“孩子”,我能如何躲藏呢?想起小说里那个搬起石头把躲着的另一个自己砸出来的司马光,小说的主人公并没有交代他这个故事里的主人公后来如何了,但自己把躲藏中的自己揪出来的滋味,肯定是不好受的。于我,就是自作自受又被迫无奈地承认道,这一天果然是特殊的,果然是非比寻常的,阳光下的空气,果然和水缸里的不同。
好几天前,就有人一直问我,“除夕你打算怎么过呢?”,听到这个问题,我是茫然甚至是有些恐惧的,就好像别人问你,明天你怎么过,后天你怎么过,如果我讲不出来,那么明天的我就不存在了吗?想到我就要消失了,我一阵哆嗦。“过”是什么意思,除了保持生命体征外还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吗?至于今天,它甚至有一个别的名字,叫“年”,这又是什么意思?我不想去探讨“年”有什么文化内涵,因为这对当今大多数过年或者不过年的人来讲,并没有什么意义。可我的印象里,“年”似乎真的是一只凶兽。当看到那些狂轰滥炸般的“新年快乐”的祝福袭来时,我想,“年”一定就是一个把“快乐”当作食物的凶兽,它要求每个人都源源不断地、大量地、疯狂地输出快乐供它食用。并且它是一只以“一年”为“一天”的物种,而今天是它的饭点。可人不是,于是不幸的人们要在“一天”输出“一年”的快乐。可今天当然本来也没什么好快乐的,于是人们聚在一起,共同吃喝,共同玩乐,制造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人们畅想未来许下愿望把明天后天的快乐也拿出来供养它,于是它有了充足的食物,它的这“一天”就过下来了。
“年”的“一天”过下来了,可人的“一年”要怎么过?这不关我事,因为幸是我真的消失了,吃“快乐”的年,看不见我,我也看不见它。隔壁传来此起彼伏的笑声,酱油葱蒜的味道依然那么浓烈,有人晒出了厨房里被摆上了一台电视机的照片,我坐在汉堡王里,走在陌生国度的商场里,独自躺在宿舍里,我真的消失了,我感到轻松。我的快乐里没有什么能和别人共生的成分,又懒得去幻想明天的精彩去制造快乐,所以我没什么大用,那只凶兽也就看不见我,无视了我,抢劫不了我。我不用拿我自己去供养它,我在世界的隔壁发出着只能被自己听见的快乐的声音。
我隔壁的世界的今天果然是非比寻常的,甚而我能听见那里的声音而因此受到些感染。在逃离之前,我花了很久去收拾我堆砌了几个月脏乱的房间和衣物,我很早以前就订下了今天“辞旧迎新”的计划,不是昨天,也不是明天,就是今天,仿佛只要收拾好这一切,那么过了今天,明天就会迎来新生似的。虽然显然并不是这样,过两天一切就会又乱了。我因此批判我这种行为是没有意义的,愚蠢的,形式主义的。这是一个典型的懒人的熵增逻辑。与之类似,我这个懒人还可以嘲弄着说:所有人趁这一天凑在一起有什么意义呢,仿佛过了今天,就永远都能在一起似的。过两天就散了。发祝福有什么意义呢?在那些祝福的轰炸里,仿佛就能真的快乐一样。过两天就开学了。我像批判我自己那样,嘲弄和批判着他人和他们所属的社群文化,他们在“年”的爪牙下争相耗费自己的精力去拼得一线生机,他们为自己蒙上这层假象才能存活。他们为我的孤独可怜我,我也为他们如此不堪感到不幸。
事实上,这也许就是我们拥有精神意识的代价,我们不仅要养活自己的身体,还要养活自己的精神。所以,人一定要给自己制造这种快乐的期盼才能活下去,即便这种快乐并没有一口肥宅快乐水来得真实。实的东西用实的来养活,虚的东西就用虚的来养活,就像复数的加法。而我却躲避着“年”的诱惑,呼唤出赤裸裸的真实,不给自己任何期盼和追求,不相信也不需要他人共情的理解,我的精神是已经死了吗?
如果我独自生在遥远的外星上,我是个从石头里蹦出来的猴子,没有人告诉我或数十或数百甚至数千个日出日落前的那一天和今天有什么相同,只有关于寒来暑往周期变化的模糊感受,似乎我就从不用过年过节,也从不用与他人同乐,更从不透支明天的快乐,花果山里有吃不完的桃子,我为我能活着而每天安静舒适地愉悦着。既然这异国商场里的人群觉得这一天并没有什么不同,那么必然存在一个每一天都没有什么不同的国度,也许那里只有我一个人,也许也有很多人,甚至这样的一群人组在一起又可以成为一个壮大的社群。于是没有文化就成了这个社群的文化,那时候,看着身边的人终日神情呆滞,自我欢愉,我是否会突然诞生一个“振臂一呼,四方同乐起来嗨”的欲念呢?山中的猴大王莫不就是这么诞生的?世界就是从这样一个说不出道理的小小的欲念翻滚到今天这样繁多而庞大的欲念里的。
今天,我收拾好了我凌乱的桌子,洗好了攒了两个月的衣服,扔掉了堆叠已久的垃圾,试图像往常一个没课的晚上一样,来到附近一个商场吃着油炸快餐。在我的想象里,今天和往常有许多的不同:这一次我逃离了我的社群,逃离了生我养我的文化,逃离了它们强迫我拥有的快乐。还有不在想象里的、确凿的不同:这一次我的汉堡是被烤焦的,中号的咖啡杯里装着小号的量,打车的司机迟迟没有按完成订单,导致我多付了二十几块的车费...
回到宿舍,看着整洁的桌椅和床铺,我到底还是在这一天感到比平时更加强烈的快乐了,我有一种想要一口气背完所有的单词、做完所有数学练习的冲动,我想歌唱,想演奏我带来后就一直在吃灰的埙箫。我在汉堡王里喝了很多肥宅快乐水,拥有没有人跟我抢的这一口一分货真价实的快乐。我无视了群里那些红包和祝福,消失于饭桌上那些没完没了的干杯和笑话,我获得了一种没有人强迫的快乐。和在别的房间里和别人同乐的室友比起来,我的快乐能一样多吗?能多到被“年”注意到而来向我索食的地步吗?
十二点了啊,我拍拍自己,我竟然还在,这年我过来了,我没有消失,我开心得不行。“年”大概是吃得很饱了。以上所有的今天明天,要往前一推了。
到底是在今天花费这么久的时间写下这篇无聊的文章,所以...我还是在以我自己的方式去融入这个我所属的社群的文化。2.4日,大年三十,这一天,我没有按计划完成复习考研英语和政治的任务,没有看我从中获得了极大震撼的量子力学和粒子物理,没有踏踏实实地做数学题,我做了什么呢?我在过年。
然而,我今年22岁,大学三年级,世界历2019年,嫦娥四号不久前着陆月球背面,马斯克正在发射商业火箭,霍金等人于去年去世,那么会不会有那么一天,我过上了异星球的猴子的不知所谓的生活。
养活我精神的东西,其实要“虚妄”得多。
不过的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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