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七月十五，鬼节。
今天老头子终于搭理我了。他从炕洞里掏出一只黑色的木匣。打开后，里面是几件锃亮的洋器皿。他拿起一个蜡封的圆铁盒，上面还有旧上海滩明星照片。他转身在屋里的抽屉柜子乱翻，翻出一个类似于农村磨豆腐的小拐磨，从蜡封的圆铁盒里倒出一些炒的焦黑的豆子，一阵刺耳的嘎吱嘎吱声，豆子粉碎了。拐磨下面有个抽屉，一抽屉的粉末，倒进一个怪模怪样的高脚壶里，加上水，放在炉子上。不久，水开了，一股浓香在黑暗的大屋里弥漫开来。
“这叫咖啡”老头笑笑说。随手端起咖啡壶用笼布过滤一下，滤去残渣，又往杯子里加了两块方糖和一些从生产队牲口棚里要来的牛奶。我学着他的样子，抿了一口，有些甜，糖的味道。有些苦，应该是咖啡的味道，在口中夹杂着牛奶的腥香，合成一股说不出来的味道。
老头放下杯子，笑着说：“我20岁，金丹大成。我师父当时在南京，跟着洪秀全造反。为了庆祝我金丹大成，洪秀全请我喝咖啡。然后，半夜你师爷留着眼泪赶我走，他告诉我，洪秀全此人，双肩耸立，脚不沾尘，非真龙天子之相，早晚会功败垂成。同时因为教义不同，立场也非同路。然人无信不立，当年少年气盛，答应守护他成就大业。现如今走不脱了。让我远行辟祸。临行前送了这一套咖啡用具，说，我们丹鼎一脉，祖辈单传。收一个弟子，不光要继承自己的道统，也是一个师父全部的未来。将来你也会有弟子的，你的弟子，道业有成，就用这个请他喝咖啡。
后来，僧格林沁兵败林凤祥。消息传来，师父非常惦记师祖的安危，因为师祖就是林凤祥的手下。当时师父因为一桩事情，失去了一口先天元气，身体大亏，在家养病，不能远行。为此日夜泪流满面。一直到咸丰驾崩，身体才略有起色，功夫尚在，然先天元气无法弥补。秋季受族内邀请看青，夜半时分遇到一个外地疯子偷苞米，上前交手，发现对方所用，皆是本门功夫，非常精湛。呼喊声惊动了乡民，众乡亲打着火把一照，师父惊奇的发现，对方的疯子，居然是师祖。
师祖不知遭遇何事，神志不清。但一身功夫越发精湛，每日站桩练拳，从未间断。当时河北威县民风彪悍，民间习武者众多，有师父堂侄，考中武举，后在京城受二等护卫，着顶戴花翎回家探亲。本想前往拜会师父，不成想，一进院子遇到祖师。祖师看到他，勃然大怒，挥拳就打，口中呼喊着清妖偿命。武举功夫不浅，年轻力成，最终祖师累倒，神智却骤然清醒，先是痛哭一番，后见师父平了胸中五气，散去顶上三花，就问及原因，师父诉说前尘。师祖感慨万千，趁师父不注意，一拳击倒，将自己温养数百年一口先天元气，灌入师父身体，当夜子时，吐血而亡。”
说到这里，师父看了我一眼，我头也不敢抬，磕头如捣蒜。师父叫我起来，坐下，对我说：“傻小子，常说人活一口气，这口气就是指的先天元气。所谓先天不足后天补，都是扯淡呢。先天元气，也就是医家常讲的阳气。阳气亏损，百病丛生。先天元气亏损，后天不能补足，却有妙法，能使病体滋生阳气，虽然不能全完补足，但滋生的阳气让人身体强健，百病不生，长生久视，留驻容颜，还是没问题的。具体方法，都在留给你的几本笔记里。我少年幼稚，失去先天元气，全靠祖传秘方所配制丹丸和药酒，支撑身体，功夫不减。最终等回你师祖，将先天元气沉底补足。
我本来可以白日飞升。可能这都是命。我犯过这样的错误，你也犯了这种错误。好在我元神大成，先天元气给了你，也不过早走几年。这几天，我一直觉得心慌意乱，总是想起少年时期很多往事。包括青年中年所犯的错误，思量起来，汗流浃背。看来大限就这几天。本想着能一起过个八月十五，如今看来，等不及了。”
说着话，师父让我把烧鸡撕碎，拿起一根鸡大腿撕咬起来。二斤红薯干酒，他一个人干掉了，鸡骨头扔了一地，烧鸡也基本上报销了。眼看月上中天，乌云蔽月，忽然间，两片云朵中间，月光撒下一线。我师父顿时清醒了，指着云中的光线说：“快看，快看，天路开了。”我抬头望去，两片乌云果然如开两扇门，云层之上仿佛还站立着一位身穿古代衣服的人，伸手一指，那光线很柔和地撒在院子正中间。我师父高兴的一边拍手，一边哈哈大笑：“看到没看到没？仙人指路啊。看来这次师父要上天做官而去喽。”说着话，他身体不动了。头也低垂，像是睡着了。
我叹了口气，起来收拾了碗筷，丢在盆里，把小炕桌搬进屋里放开，又拿出师父的老羊皮袄给他盖在身上。七月中的凌晨，夜露颇重，老人货不枉，容易感冒。
天快亮的时候，我起来去西屋灶火那边，点着火，把水烧开，把伴好的玉米面，贴在锅边上，剩下的玉米面子倒进锅里，做了玉米面糊糊。破晓时分，饭做好了，我拿出炕桌，端上咸菜和玉米饼子，用还晚盛好糊糊，过去招呼师父:“师父，起来喝白粥了。”接连我喊了几声，老头一动不动。我过去一推老头，老头的身体倒向一边，我急忙上前查看，只见老头面色红润，所不同的是，从鼻孔有两条雪白的鼻涕，一直垂到小腿上。这分明是玄门传说，玉箸双垂。
接下来几天，我跟做梦似的。老头算是五保户，什么事都由村大队出面，棺材坟地不用我考虑。我像个木偶一样被套上孝服，戴上孝帽，来人祭拜，我也糊里糊涂磕头，也不知道哭。最后一天，摔盆打幡起灵下葬。一系列事情完成，我像傻了一样。眼看学校要开学了。我父母派人来催了好几次，最终痛下决心，收拾了师父留给我的东西，还有他生前最喜欢的几样，留作纪念，回了邢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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