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众发问 主持人介绍,一般都有些夸大
港大把讲座录影上载了 YouTube :https://youtu.be/pFJmr-82GKg
香港作家会的主席及副主席 李焯芬教授
讲稿的中文译本:“笙歌的世界”
首先我要感谢港大图书馆的邀请和安排。我知道在大学校园演说要特别小心。座上卧虎藏龙,所有我平时装懂的课题,都可能有专家在场。为保险计,我想首先来个自白。
自1982年到今天,我家里都没有电视。最近十多年我更戒绝了报纸。今天我对世情的模糊印象,主要来自书本和筛选过的互联网消息,尽量避免了主流传媒的误导和污染。所以每当有人指穿我不知所谓,我例不反驳。因为我心知是事实,只不过他们不知自己也是一无所知的迷道中人而已。
根据我的非主流印象,今天的世界一塌糊涂,程度史无前例。这不是由于我个人悲观,或神经衰弱。全球人士不论背景,唯一的共识是世界不对版了。至于如何走样,则看法很多,无法一致,更莫论应对方法了。当今流行的 “普世价值”,最显著的效果似乎是琐碎事争辩不休,大谈原则;与人类未来有关键性影响的巨大事情,则犹疑不决,一拖再拖。我虽然不懂人类学,但够胆打赌:我们的祖先当初肯定不是光靠嘴巴当上了动物霸主的。
当今人类面对的问题多不胜数,继续恶化的话,其中不少会影响地球继续负荷现时的人口水平和资源需求的能力,可以说事关重大。
这令我想起多我另一次被邀到贵校讲演的经验。我当时是工程师学会环保部主席。来到校园,看见有关的环保会议海报,是个 “哭泣的地球”。“大地母亲” 在赤道旁长了瘦长双臂,卡通手在北半球大约美国的位置擦眼泪(可惜这准确的落点不过是无心之得,并非有意),好不可怜。悲伤的地球下面印有几个大字:“请救救我!” 我在台上冒着被喝倒彩的风险,说了几句实际话(实际话在当年已经开始被视为扫兴,或忿世嫉俗,不大受欢迎)。我提醒大家要救的是自己,不是这个行星。假如所有人明天消失,地球会泰然依旧,自转公转,不会流半滴眼泪。在 “笙歌” 里,我更进一步推测假如人类绝种,地球可能比现在更有活力。就香港而言,晴空会回复蔚蓝,晚上无尽繁星,衬托着闪烁的银河。维多利亚港清澈见底,鱼虾无数,偶尔三五海豚在皇后码头对开跳跃嬉戏。。。
人类虽然所知有限,但应该足以自知我们在宇宙大图像中微不足道,用强力放大镜也找不出来。银河系是无数星系中一个不大不小的星系,远望不过一点亮光,但内里就估计有一千亿以上的星球。地球是其中一颗小行星,滋生了无数物种。人类是很近期变现的猴类动物。奇怪的是,我们纵使明知渺小,却充满信心,甚至毫无道理地陷于自大。
以下的 “笙歌” 片段,是其中一个死剩的智人尊信先生对人类面临绝种的一点思绪:
没错,有生必有死,尊信也同意这结局的必然性。地球这地方也确实恐怖,是银河系的死亡峡谷。自盘古初开以来,在这个星球生活过的物种,百分之 99.9 都已死光,绝了种,最多留下几块尸骨化石。按此推算,人类自然也是死路一条。再者,如果把地球的45亿岁化作24小时来看,人类的存在就只不过一分多钟,昙花一现也谈不上,最多像个水面的气泡,毫不稀奇。这些看法尊信都听过了。不过。。。有!他认为有稀奇!
这尊信先生是美国人,喜欢与大自然斗争。我们就暂且让他继续想想我们有啥稀奇吧。
话说回来,现今人类面对的种种问题,不少牵涉到我们中长期的生死存亡,并非琐事。何以众人毫不着急,只有无聊时才吹两句,没有实际行动呢?长远问题,越早解决越好。当机立断的话,似乎都有应对方法。开了头,于未来岁月才有机会摸石头过河,慢慢完善。奈何大家对燃眉之事都不着急。难道人类失去了 “求生” 本能?我百思不得其解。听说 “事后人人孔明”,我于是把时空短路,跑到 “将来” 去 “回顾” 今天,好让自己当孔明。
从幻想的 “将来” 看今天,我看到几个基本问题: 1)人口过剩, 2)消耗过份,3)损耗环境过度,4)政治失衡,和 5)人际关系跟不上科技带来的骤变。加上不断的垃圾讯息滋扰,严重污染 “智人” 的脑袋。曾经有浓厚一神宗教背景的文化体系,脱离上帝后更变得心灵空虚。自我修为,又谈何容易?于是人变得更迷失,怨气沸腾。有些人索性回头是岸,重归原始上帝的怀抱,紧抱双脚,口中念念有词。
以上的问题都不是本质问题,而是程度与平衡的问题。有人类便有人口。生存是最基本的人权。至于人口怎样才算 “过剩”,要视乎外在环境的承受能力,再加主观判断。科技发达,寿命延长,人口自然增加。为了生存,消耗资源在所难免。而在消耗过程中,一定会留下环境足印。至于 “政治”,本来是人类社会利用尖子智慧,发挥群体力量的好方法,并非今天为求选票哇众取宠,不择手段的把戏。这份其他动物所缺的复杂组织能力,是牙不尖爪不利的人类能够高效分工,快速升上食物链第一把交椅的主因。以上基本因素局部失衡的时候,社会便出现病态,需要纠正。但在20世纪末21世纪初,几乎所有因素都严重失衡,而这些 “问题” 互相牵动,互为因果,无法头痛医头,情况特别严峻。
一般来说,农业社会的需求比较实在,主要与生活有关。工业化和城市化制造了大量中产人士。他们于饮食过量,瘦身之余,追求的东西与生活所需渐渐脱节,但追不到却心里折腾。中产也喜欢模仿明星贵族,要求也因此偏离日常。这社会转型产生的 “市场需求”,造成了前所未有的资源破坏和环境损耗。更难应付的是,在人口上升的中产社会,经济要紧贴增长。否则有人力而不够工作,天下会大乱。于是乎经济为了增长而增长,为了活动而活动,开始了一个恶性循环。
“笙歌” 中的一个主角马依力,把这种虚幻繁荣戏称 “挖洞型经济”:
“话说有神经佬某甲,在路中央掘了个大洞。神经佬某乙知道后,决心要把洞填平。就这样,两人一掘一填,你一铲我一铲,忙得要死。神经甲家里有点钱,于是雇了一批帮手挖洞,还一边钻研机械化。某乙不甘,也聘请了工程人员研究高效回填。不久,牵涉的人越来越多,都是甲乙两人直接间接制造的就业。掘和填的机械都要生产。生产都要管理,质控,财务,保险,后勤,一大堆。员工需要衣食住行,孩子要教育,上班要交通。农民的孩子嫌种地不赚钱,都去了替两位神经汉挖土填土。于是耕田的人手不够,农业也需要机械化。机械厂生意好了,要上市,让大家一同投资。你看!本来两个神经佬一挖一填,现在变成了生气勃勃的经济体系。参与的人变了蚁族,整天忙个不停,回家还要动脑筋,结果搞出肠胃病。。。”
“过去的世纪经济挂帅,直接间接主导所有政策。原来人口是繁荣的种子。买了东西转手扔掉可以刺激消费,推动繁荣,是自由经济的美态,资本主义的灵魂。人多,买得多,扔得快,从经济角度来看是好事。不论这做法是否正确,世界已经全盘依靠经济发展,骑虎难下。但这经济老虎周身暗病,动不动便憋气,吓得大家要死。”
刚才提到,经济要跟随人口增长,以维持社会稳定。但从资本效益的角度看,经济增长要超越人口增长,才有 “合理” 回报。不久前,全世界都奉节俭为美德。自二十世纪下旬,浪费竟然变了经济动力。当然,大家口头上还是提倡节俭,保护环境等等。但所有行政设计,都直接间接鼓励浪费,刺激经济!“挖洞经济” 听起来很抽象,有些离谱,但背后的原理却颇能反应现实。
传统的勤奋,蜕变成摩登 “工作热”,也值得思考。在我隐藏于大机构混饭吃的年代,留意到很多工作,包括盖了红章,注明 “高密重要” 的文件,大都是挖洞填洞之作,十分吊诡。但有了资本势力之后,更吊诡的挖洞填洞大机构也很难倒闭。所以单纯的资本力量,假以时日会变质成社会毒药。
勤勉无疑是优点,但过了火一样值得反思。举个例,假如我一生最多可以吃一百斤米。现在已经囤积了两百斤,甚至两千,两万,两百万斤。这大程度的囤积,在历史上只有帝皇将相才可能。但当今越来越多人有这资格。囤积了如此庞大的剩余,按常理总应满足收手,甚至把多余的米与肚饿的人分享。但这一套,现在连共产党也被逼放弃了。那么如此大量的过剩大米,应该如何处理呢?投资!把多余的大米,把未来三五十世也吃不完的大米,拿去投资,制造更多经济活动,消耗更多资源,产生更多污染,换来更多无法消化的大米!投资时更定下回报目标,达不到时满心不欢,头疼身热。你说滑稽不滑稽?
这本能驱使的盲目囤积,在物资缺乏的古代,是生存战略。但在当前的富裕环境下,却变成了经济失衡的导火线。最后多余了的大米对谁也没好处。本可生活无忧的投资者,由于市场波动而心惊胆跳,血压上升,消化不良,当然没有受益。连下一代不劳而获的承继人,也没有好处。一出生已经万事俱备,足以安享晚年;人生不用计划,无需奋斗,是极大的空虚,难愈的苦痛。这也是年轻一代充满莫明怨气的根由。从这方面看,自称 “智人” 的秃猴倒不算 “自私”,只不过十分愚笨。
不过乐观一点看,人类虽然经常犯错,却也颇有能力纠正。往往横冲直撞地解决了自己制造出来的问题,把自己挖的洞填上。但当前的问题,复杂性前所未见,要解决必须有持久战的决心和精神。没有时间和耐心,技术创新解决不了全球暖化之类的挑战。无奈正当我们最需要领袖的时候,很多国家的政治却变得短视民粹。口甜舌滑的政棍,专业搞字眼,中三数理化刚刚未考上。他们站在办公桌上,眼光也看不过三年,又要专心搞噱头参加大选。在这样的大国政治氛围下,问题一天天恶化,直至不可收拾。
在幻想的未来回顾身处的今天,我吓出了一身汗!甚至有些绝望!
每当绝望的时候,最好在故事中找生机。我于是决定用小说的形式,以虚构的未来眼光,来分析人类社会今天的问题。要制造事后聪明,原来时间并不足够。情况没有改变的话,再过一千年回头看也做不成孔明。我于是把人类的处境先作出巨大改变,才回看今天。
就这样,“笙歌” 的故事背景慢慢成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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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机会率看,在这颗小行星上熬出了生命,是个小奇迹。但任何生命出现后,绝种是早晚的事。”
时间是 2090 年. 人类经过多年不育,面对绝种。世上最年轻的人,生活在香港的中欧混血儿宋笙,已经42岁了。这情景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但一如故事中某主角所说:“从机会率看,在这颗小行星上熬出了生命,是个小奇迹。但任何生命出现后,绝种是早晚的事。”
另一个故事中人对人类集体不育有以下的猜测:
“至于不育的具体原因,只要稍用脑筋,也不难想像。就看单薄的大气层吧。它包着地球,比例上有如苹果的皮。人类百多年来把数之不尽的废气灌进去,长年累月之下,其中一样不起眼的化学坏分子,轻易瞒过了极为有限的警觉,超越了懵然不知的临界点。于是一呼一吸地把我们神秘的生殖系统腐蚀,直至作废。都是自作孽!”
这猜测是否天方夜谭呢?我由于对人类的无知充满信心,所以不敢下断语!
但我是学工科的。就这样凭空想象一个凋零世界,老觉得不踏实。于是我努力研究了一下现时的人口动态,再用电脑简单模拟集体绝育后的情景。一看之下,发觉集體不育会是个頗為尷尬的結局。大家一方面擔心後繼無人,同時卻仍然處於人口過剩的狀態。社會不斷老化,唯有取消退休制度,讓大家繼續工作謀生,保持社會運作。各人除了緊守崗位,工照開,班照上之外,別無選擇。
經過幾十年的残喘,再加上几场大瘟疫,人口才跌破臨界線,文明架構逐漸消失。剩存的人生活在沒有水電,市場,醫療等的洪荒世界,等待末日來臨。不過沒有了競爭和猜忌的誘因,人性却回復了自然真摯的本貌;文明已經瓦解,人們無需再為未來囤積,為後代安排,反而活得瀟灑自在。
但原始生活並不一定好過。摔破了眼鏡,掉了塊補牙填料等芝麻蒜皮小事,也會令人煩惱不堪,啼笑皆非。腐爛了的鄰居,淌在沙發分解,大擺蛆蟲盛宴,也得妥善安置。狗哥兒們失去了狗糧班主,被逼回歸自然,張牙舞爪在正被重組的食物鏈上爭取有利位置。昔日高高在上的主人,現在只不過一頭牙不尖爪不利的競爭對手。在这批文明过后原始人的世界,碰到一个垂死的陌生人躺在路旁,应该如何处置呢?既没有救护车可以呼援,自己又没有条件照顾,又不忍心任由一个同类自生自灭。。。父亲感觉年事渐老,怕身体有什么大问题时,会拖累儿子,又何去何从呢?
幸而過於豐盛的昨天,留下了不少殘餘物資,令他們基本上衣住無憂,甚至有閒情手執一杯,暢談往事。從末日的角度,他們重新探索存在的意義,和宇宙無形的神秘。他们也嘗試瞭解男女,父子,朋友之間的微妙關係,究竟情為何物。最令他們費解的,是上世紀的人類似乎竭盡了所能加速自我滅亡。由两位性格观点截然不同的老友的风趣辩论中,我们看到不少严肃的问题,也得到了一些似是而非的答案。
当故事主人翁们面对人类绝境之际,突然出现一线微妙(却有几分恐怖)的生机。这生机并非故意安排,刻意制造美好结局。我对荷里活式的大团圆结局其实有些反感。故事应该跟人生一样无常。但创作的时候,作者有时也身不由己,被情节和人物的自身命运牵引。笙歌的结尾,对我来说是个意外发现。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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