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已经堆积三年了,想好的是要写一篇东西来说说话的,但却时时忘却,好容易记起来又忘记了,反反复复,折折腾腾。幸而今天的我尚能暂时地自我支配一下,加之心中所想并没有溜远,就索性坐下来,沉沉地坐下来。
三年前,我是写过一篇纪念陈忠实先生的文章的,可当时感情过于充沛、激动,竟文难达意。这就如同夏天骤然而至的雷雨,声势虽大,但其效果却不尽如人意,远不如连天阴雨来得透彻,来得爽朗。雨下得大了,人们会咒骂,因为会给人带来灾祸;雨下得小了,人们会嫌弃,因为它同样会给人带来灾祸。然而,雨怎么知道量呢?杜甫说“好雨知时节”,那是他心中的雨,不是雨心中的雨。所以,一场雨下得巧不巧,妙不妙,好不好,是有很大的运气在里面的。一本书,能为人们津津乐道,自然是一部好书了。而《白鹿原》问世前,先生本人都对其缺乏信心,竟是一种孤注一掷的心态,甚至已经预备了不成功便养鸡的后路。然而,水落石出,《白鹿原》到现在都算得上一部好书。
灞柳风霜扑满面,古人在此折柳赠别,以达依依之情,因为是生离。而这个地方,三年前却有了场死别。原上坟茔当初的新绿应该已经郁郁葱葱了,先生自然是融进泥土,毕竟人间的时日已经轮回了三载了。这段时间,原上原下究竟发生了多少有意义的和无意义的事,恐怕我们这些活人都算不过来吧。先生真的是熟睡了,甚至连轻微的鼾声都不曾有。先生在写《蓝袍先生》时,曾经被祖屋深处隐隐的鼾声所吸引,最后他顺着这个鼾声竟然萌生出一部长篇的架构。现在,这个鼾声没有了,煌煌五十万言的《白鹿原》却被时间堆积了出来。我不止一次地想过,一本书和一个作家的影响到底有多大,能持续多久?“玉环飞燕皆尘土”,留给后人评说的也不过是那些那些宫闱秘史、男欢女爱,仅此而已。而后人因为《史记》记住了司马迁,因为《西厢记》记住了王实甫,因为“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记住了纳兰,一滴滴血、一把把泪堆积到那,人们的谈说中便有了曹霑。一本书作家并不一定代表着江郎才尽,泯然众人,但真正地做到用一本书给自己在历史上坐标,这对写书的人来说又是多么重的肯定。而这种肯定的背后,又有多少次不眠,多少次失落,甚至有多少次精神的险些崩溃,也许只有上帝和作家本人知道吧。柳青曾言道:“文学是愚人的事业”意思是搞文学创作,就要时刻准备着吃苦。写作给读者以享受,而对于创作它的人确是一件苦差事。西蒋村的老宅秋风冷雨、深夜孤灯,只身在白鹿原上那波诡云谲的是是非非出出进进,逃不过,避不开,扯不断,理还乱,生生死死,一本用生命堆积的书而已。
上帝有云,人有石头。人们多么渴望自己的生命能像磐石一样坚硬,便有些愚蠢的人把自己的名字用刀深深地镌刻在石碑上,妄想不朽,可又有多少人会去饶有兴趣地去念诵石碑上那些符号呢?“纵荒坟横断碑,不辨龙蛇”,“想秦宫汉阙,都做了衰草牛羊野”。相反,那些口头的神话传说,聊斋故事,英雄人物倒像是吃了五庄观里的人参果,竟然长久地流传下来了。和这些故事相关的人早已经死了千百年了,可是人的记忆就如同一个冷藏室一样,只要打开,里面的存储还是鲜活如初。时至今日,我丝毫没有感觉到孔子、屈原、苏轼乃至亚里士多德、但丁、黑格尔离我们很远,因为今天的世界一直有他们的影子,就如同和你同时空存在却这辈子都不会相见的非洲某原始部落的酋长,他始终是存在的。
人类自从偷了神的火,世界便亮堂起来了。而这个亮堂的世界从那个时候起,换了多少代人?我们无时不刻生活在死去的人给我们留下影响的世界,一步一趋都可能会触及先辈乃至更远先辈的痕迹,而我们将会在不久的将来也随之死去,也许我们当中的某些人也会影响到取代我们的人。但是,绝对不会有人去主动地挖我们的墓,以此来了解我们。如果想让后人知道这个世界曾经有一个令人讨厌或令人喜欢甚至碌碌无为、平庸不堪的你,那你就应该拿起笔,写下一些东西,写得多了,就会像时间一样堆积起来,成了书。说不定时隔多少年之后,会有人隔着时空和你对话。
胡适先生故去时,其好友毛子水为他撰写了一段话“我们相信形骸终要化灭,陵谷也会变易,但现在墓中这位哲人所给予世界的光明,将永远存在”。毛子水的这段话作为胡适的墓志铭,当然,必是刻在石头上的,估计也逃脱不了剥蚀毁灭的厄运。但是人们仍然能想起胡适,却不是因为墓志铭,而是因为他留给后世的文字。
陈忠实,《白鹿原》这两个名字也许不会永久,但是会长久,长久地堆积起来,愈久,故事就越有嚼头。如同品酒,时间久了,就有了不一样的味道道。 2019年4月29日晚 于寓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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