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狗跑出家门,在户外丢掉性命的方式有多种,包括被偶尔到乡村里游荡的野狼咬死,甚至撕个粉碎;或者被公路上川流不息的汽车撞到车轮底下,蹍压得血肉模糊;又或者被像幽灵一样神出鬼没外乡来的偷狗贼用麻药麻翻,暗地里装在麻袋里用三轮车拉到城里卖给狗肉店。但是,那年冬至的黄昏,我们家的狗大虎离家走出去后再没有回来,我满村里呼唤它的名字,找到小珺家,找到了各位亲戚家,在村外的枯井和沟沟坎坎里四处搜寻,沿离村一里路的省际公路上来回奔走,把每一个有可能认识它的人都问遍了,仍然未能发现它踪影的时候,我心里不由得心生悲愤与猜测,断定它被村里的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痞子铜柱给杀害,而且吃到他正怀孕的老婆的肚子里了。
铜柱是我的一位本家二哥,没出五服,但我向来不喜欢他,没拿正眼瞧过他。我只所以怀疑到他的头上,不光是因为讨厌他,还基于以下几个原因:首先,他有数不尽的偷鸡摸狗的前科,在村里可以说是公认的手脚不干净的惯犯;其次,他的媳妇当时正在怀孕,他早就放出风来要弄只狗来给他媳妇补补身子,寒冬腊月,正是吃狗肉的最好季节;第三,我们家的大虎经常跟我去小珺家串门,甚至在我出门不在家的时候,它有时会独自到小珺家“走亲戚”,按村里人的说法,这只狗“很有亲戚来头”,而从我家去小珺家,铜柱的家门口是必经之地;第四,铜柱家地处村北头,位置相对比较偏僻,下手时不容易被人发现,容易勾起他捉狗的歹意;第五,有人在大虎失踪的当天夜里,闻到他家里飘出炖狗肉的香味。第六, 我们家的大虎当时的年龄是四岁,对一条狗来讲,它正值青春年少,并且长相英俊,皮毛光滑,极爱运动,还能听得懂人话,相当聪明,在村里众多土狗中出类拔萃,容易成为铜柱这样有一定行业经验的惯犯的偷猎目标。
我是土生土长的本村人,对人也算友好,但我并没有真正融入村里那种不分你我,既讲人情又喜欢打探议论别人隐私的习俗当中,所以村里人看我稍稍有那么点另类。那年我辍学在家,我身上的某种东西,我的沉默寡言,我偶尔说话时声音中的那种忧伤,我脸上不由自主表现出来的沉郁而又疯狂的表情,我干农活时恶狠狠的劲头,除了小珺和老陈我跟谁也不来往的孤独的背影,还是让村里的人感觉到了我的不开心,感觉到我经常想找人打一架的冲动,脾气像个炮杖一样一点就着的暴躁。我们家大虎是我一手拉扯大的,平时在村子里几乎跟我形影不离,甚至我到小珺家或者赶集上店时都在后面紧紧相随。我喜欢它的英俊,它的剽悍,它的守规矩,它的洁身自好。平时村子里在大街小巷游荡着的一群满身脏污的土狗经常因为争夺食物而大打出手,相互撕扯得遍体鳞伤一嘴狗毛,我们家大虎从来对那些营营苟苟的事不屑一顾,总是很有尊严地冷眼旁观。我认为大虎是睿智的和有风格的,它在很多方面很像当时的我。我们相互欣赏,惺惺相惜,视为知已。其实很多人不如我们家狗有品位,当那些人拉邦结派,以一种流氓无意识的集体力量瞎起哄,张家长李家短地进行道德评价;当他们为了一点眼前利益奋不顾身,为了芝蔴大一点的好处出卖朋友;当他们怀揣阴暗,不择手段,举报,告密,机关算尽时,谁敢拍着胸脯说,他比我们家大虎更有品格呢?
隐私日记(20)我从小就喜欢狗,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家养不起狗来。爹和娘曾经从别人家讨过几只小狗来喂养着,但那几只狗都是在养了几个月,长成一只半大狗的时候,要么得病死掉,要么莫名其妙地失踪,让人百思不解心生遗憾。后来有本村的风水先生到我家串门聊天,说起这事来,他说我们家的宅基形状就是养不了狗,狗到我家就长不起来。但我家的风水却极擅养猫。是的,这人说的没错,任何一只半死不活的猫送到我们家,十几天就能养得膘肥体壮,生龙活虎。可是我不喜欢猫,觉得它们野性未改,阴暗孤僻,且警惕心防备心很强,喂得再好,不与人亲近,哪里像狗天生与人相依为命呢?我越是喜欢狗,越是养不起来,我儿童和少年时期还因此产生过自卑心理,每到别人家里去串门,看见人家的大黄狗或大黑狗趴在院门口忠心耿耿看家护院的样子,就心生羡慕。大虎是我亲自喂养起来的第一只真正意义上属于我们家的狗,我怎么能不倍加珍惜与爱怜呢?
村里人似乎很理解我对大虎的感情,也理解我对丢失大虎的悲伤和愤怒。第三天,当我在铜柱家房屋后面的麦田里堵住他的时候,我们身边很快聚集了一群看热闹的村民。
“我杀了你们家的大虎?”铜柱装模作样的说,“那怎么可能?”
“那请你说一说不可能的原因?”我冷眼相对,尽量压抑着冲动和愤慨。
“咱们是本家,是没出五服的弟兄,我怎么能对你家的狗下手?再说了,我知道大虎是你的心头肉,我可不敢惹你。”他用通情达理的语调辩解着。
“这样的事你干得还少吗?前年,趁村子里放电影家里没有人,翻墙到三叔家偷鸡,被人拿手电筒照住的是谁?去年,把三狗我家苗圃里的苹果苗偷走了几十棵,栽到自己园子里的是谁?还是去年,跟魏老三一起去别的村子里偷羊,被人家抓住送到派出所,被警察打得嗷嗷叫,喊人家警察爷爷,马上就招供的又是谁?”我无意中用了排比句,这种修辞手法显得很有气势,正是让我抒发胸中恶气的最恰当表达。
隐私日记(20)“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二兄弟,这个规矩想必你是知道的吧。”铜柱说着,扔掉了手中的铁锨,显出了生气的样子。
“你要是不吃掉我们家狗,你的这些短关我屁事?你不惹我,我不惹你。你今天惹了我,我就要个说法!”
“你想怎样?”
“赔我的狗!”我恶狠狠地说,一副蛮横拼命的样子。
“赔你的狗?怎么赔?你怎么就认定是我弄死了你的狗?你有证据吗?“
“不愧是进过局子的人,跟我讲起证据来了。”我既讽刺挖苦又挑衅地说。
“听你这个口气是找打架是吧?”铜柱事着威胁的口气说,“俗话说‘捉奸捉双,拿贼拿脏’,你空口无凭,凭什么说这事就是我干的?”
“你就是那个偷狗的贼!”我步步紧逼,“我问你,前天晚上你们家半夜炖的狗肉哪来的?你第二天把狗皮卖给了昌乐村的唐二,那张狗皮就是我们家大虎的。你还想抵赖?”
“狗日的唐二,出卖我!看我不去敲断他的腿!”铜柱说着,转身就要往昌乐村的方向走。
“哪去?”我一个跨步横到他面前,“赔我的狗!”
“咋赔啊?狗已经让你嫂子吃了。”铜锁一脸无奈的样子,“要不我赔你几个钱?”
“我不要钱,就要我的狗!”我恨恨地说,“吃了我的,你要给我吐出来!”
“你这不是不讲理吗?”铜柱上前一步,贴近我的身体,“狗就是我勒死的,你怎么着吧?”
他的话还没有讲完,我右脚已经插到他的双腿后,身体往身上一靠,同时右手托住他的下巴猛一用力,铜锁一个仰巴叉摔倒在麦田里。
说时迟那时快,没等他起身爬将起来,我一个箭步窜上去,右腿压住他的胸口,左手掐住他的脖子,右手抡圆了,啪啪啪连扇了他几个耳光。
铜锁毕竟是久经沙场的打架老手,就在我看见他的嘴角被我扇得流出血来,心一软,手一松的时候,他双手往我的胸口上一推,一个骨碌翻身爬了起来,转身就把他先前扔到一边的铁锨抄了起来,然后高举着铁锨向我扑过来。看他那架势,恨不能一铁锨拍死我。
就在这时,旁边看势闹的人群中突然窜出三个大汉,一个从后面拦腰把他抱住,另外两个堵在他的面前,伸手将铁锨从他手里夺下来,嘴里劝着:“赵老二,打架就打架,动什么家伙啊!”
铜柱扭头一看这三个拉架的人,一个姓孙的,二个姓刘的,他突然蹲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看热闹的都是你丈人门上的,大半个村子都是你的亲戚,他们拉偏架,我怎么打得过你?“
我突然也觉得不好意思起来。打架讲的是个公平,他们一拉偏架,我有点胜者不武。我摆摆手,让那三个壮汉站到看热闹的队伍里去。我犹豫了一下,走到铜柱面前,说:“行了二哥,你吃了我的狗,我打了你几个耳光,咱们扯平了,狗我就不跟你要了,吃了就吃了吧。”说完,我转身走掉了。走了几步,又想起我家大虎,眼泪止不住掉出来。猛然间听到有人在身后喊我,转身一看,是小珺从后面追了上来。
“你怎么在这里?”我吃惊地问,悄悄地擦了擦眼泪。
“我一直在这里。”她说。
“那你刚才看见我打架了?”我问她。
“看见了啊。”她说,“你一来找铜柱,有人就跑去我家去跟我说了。我慌忙赶过来,在人群里站着,你没有注意我。”
“那你怎么不拦着我。”我说,“把他打这么一顿,我也觉得过份了。”
“那个狗日的就该挨打。”她笑嘻嘻地说,“谁让他弄死了咱家的大虎?偷鸡摸狗的,什么东西!是你们赵家一祸害,我早就想让你揍他一顿了。”
“别咱家咱家的。”我说,“我姓赵,你姓刘,我还没娶你呢。”
“那我早晚还不是你家的人?”她娇嗔地回应。
“那你不怕他打了我,把我打殘了怎么办?”我问她。
“我才不怕。”她一仰脸,骄傲地说,“我男人是谁啊,他能打得过我男人?”
我一把把她揽到怀里,伸手摸了摸她的脸,拥着她向前走方走去。这种搂搂抱抱的动作在当时的农村虽然有些扎眼,但我刚打过架,豪气逼人,那些看热闹的人,谁敢嚎一嗓子瞎起哄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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