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顾一下超稳定结构的概念,这个结构是由三个子系统组成的:以地主经济为特色的经济结构、以中央集权的官僚政治为特色的政治结构、以儒家思想为官方意识形态的文化结构,这三个子系统形成了一个稳定的三角形结构,成为中国古代社会的稳定器。
需要注意的是,这个所谓的稳定器是对两千多年整体的古代社会起到稳定作用,而对一个个朝代来说,它既有稳定的作用,又有破坏的作用。而总体的稳定恰是由个体的不稳定带来的,这个逻辑听起来有点玄乎,但是看后面的介绍就很好理解了。这一讲来说说稳定方面的作用。
中央集权的官僚政治结构
在秦朝统一之前,中国是封建社会,就是诸侯割据。秦在公元前221年统一六国,建立了大一统的中央集权帝国,这是中国政治制度早熟的体现。有人说罗马帝国与秦汉时代差不多,为什么不说欧洲政治制度早熟呢?我觉得主要有两点:
其一是秦朝的中央集权更彻底,典型表现是郡县制,中央权力深入到了县。而罗马帝国的行政区划是“行省”,行省源于拉丁文provincia,有“委托”之意,罗马早期是共和国,但随着战争扩张,征服的地方越来越多,管不过来了,就把被征服的区域划分为行省,派出总督去管理,总督的权力非常大,民政、税收、军事一把统管,这确实像是全权委托了。这与中央集权的本意恐怕就差距颇大了,倒更像是封建。
其二是西罗马帝国一旦灭亡,欧洲的大帝国就消失了,直至今天欧洲也没有再次统一过,在漫长的中世纪,欧洲就是如同中国春秋时期那样的封建社会,小国林立。而秦虽然二世而亡,但此后直至1912年清帝逊位,两千多年基本上沿袭秦制,政治体制始终是中央集权的大一统官僚帝国。所谓早熟,我觉得更多是指这一点——中央集权的帝国体制不仅出现的早,而且一经出现就十分成熟,成熟到竟能维系两千多年而没有大变化。
为什么中国古代政治制度那么早熟?这里面有几个特殊因素在起作用。
我们先来看欧洲为什么难统一。马克思对小国林立的封建社会有一个比喻:它们好像是一个袋子里的一个个土豆,互相不发生联系。确实,封建社会是小农经济,封建庄园作为基本的经济单位自给自足,相互没有联系的需求,也缺少联系的能力。或许偶尔会出现有野心有能力的封建庄园主,搞兼并搞侵略,把地盘扩大,但他找不到足够多能管理新地盘且直接听命于自己的人,最后就算地盘大了,也只好继续分封下去。“主人的主人不是我的主人”,这就是封建制下管理关系的写照。
中国的封建社会按说也是一样的啊,也是一个个土豆,互相缺少联系,为什么就能成为成熟的中央集权帝国呢?因为中国出现了一个特殊的因素——士阶层。在士阶层出现以前,封建社会的主要阶层有君主、贵族、大夫(可视为诸侯下面的小贵族)、农奴,前面说了,这种构造下,不仅封建领地横向之间很难有充分的联系,纵向的联系也是很少的,“主人的主人不是我的主人”,君主如果直接命令诸侯下面的大夫,这是非常严重的失礼事件,大夫也不会去听君主的。当然商人是可以起到沟通联系的作用,但商人地位不高,可起的作用太小了。
士阶层出现之后,横向和纵向的沟通一下子就给打通了。士是历史上未有过的自由民,他们是诸侯或大夫的后代,但由于中国从周朝开始实行嫡长子继承制,即便是地位显赫的家族,其小宗在历经两三代之后也就失去了贵族的地位。他们没有头衔没有地位,可他们毕竟是世家出身,有文化有能力,“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商鞅就是典型例子,“商”是变法成功后封地于商,商鞅本名是公孙鞅,卫国人,所谓公孙就是公的孙子,是卫国国君的后代,经历几代已经成了没名位没财富的“士”了。
公孙鞅们穿梭于诸侯国之间,被君主任命为官员。以士为官员和过去以贵族为官员不一样了,贵族管理的地方就是自己的封地,封地内部的事务贵族说了算,君主说了不算。而士不一样,任命你为郡太守或县令,你就是一个公务员,干得好升官赏赐,干不好就把你免职,还可以任意的调动。于是,真正的中央集权就成为可能了——有了大批可以管理郡县的官员。
欧洲为什么没有出现士阶层?一个解释是欧洲不是嫡长子继承制,而是平均分家,这导致的结果一是不容易出现大批像“士”这样有知识而又无地位无财产的自由民——有点家产和爵位,甭管多少,也就凑合过了,而士不奔走各地就没饭吃,实现不了自己的价值。二是不容易形成集中的力量,强势老爸好不容易打下的江山,生了好几个儿子,一分家又分散了,这也是欧洲历史上难统一的原因之一。当然统一有统一的好处,分立有分立的好处,近代欧洲能率先走上工业化道路,与这种分立的形势有很大关系。
士阶层是中国独有的社会现象,在中国历史上起着极其重要的作用,没有士就不可能有真正意义上的中央集权,从这个角度讲,所谓的帝制社会,实际是皇帝与士阶层共治的社会。余英时先生有一部书叫《士与中国文化》,值得一看。
中国还有一个特殊因素——汉字,汉字不同于拉丁语系文字的地方在于它是表意的,而不是表音的字母文字。字母文字相对容易学,但它很容易受不同地方口音的影响,方言成千上万,同一种字母文字,在不同的方言地区就很容易被改造成不同的样子,这就导致欧洲语言文字分割的很厉害。汉字则不同,它是表意的,陕西人和广东人对话互相听不懂,但写字交流,一模一样。这就让大一统有了文化基础,士阶层是纵横沟通的介质,而全天下的士所学都是一样的,尤其到汉武帝独尊儒术之后,学的都是孔孟之道,儒家经典。儒家是入世的,讲究内圣外王,讲究大一统,所以作为整个中央集权帝国粘合剂的士阶层,都是尊王的,都是尊崇大一统的,所以这个中央集权的官僚政治结构天然具有维护统一的稳定作用。
地主经济为特色的经济结构
地主经济不同于封建领主经济,地主经济的主体是地主和自耕农,而封建庄园经济的主体是封建领主和农奴。后者有人身依附关系,而自耕农并不依附于地主。所谓自耕农,就是国家授予他土地,他耕作土地,向国家交税,为国家承担劳役。地主同样也是向国家交税,从这个角度看,地主和自耕农有财富上的多寡之分,但地位是相似的。
真正的中央集权一定会推行这种国家直接向农民收税的地主经济(收税的形式另说,也可以是乡绅地主代为征收),尽力避免农民和地主形成人身依附关系。因为中央集权是需要大量成本的,数量庞大的农民是税收的稳定来源,如果农民像农奴那样都成了封建领主的附属物,中央就难以获得足够的税款来维持庞大的官僚体系,中央集权就会崩溃。
地主经济模式下,最理想的状态是政府依据人口变动实时的变更土地权属。比如有人去世,就把他名下的土地收回来,有人成年,就及时的分配给他土地。但在古代管理条件下,这是不可能做到的,那么为了维持土地的流动性,就只能允许土地买卖,自耕农干得不好,只有把土地卖给别人,给别人当佃农,但如果干得好,也可以买来土地,扩大规模,国家仍然可以收到税款。
土地的流动性是古代社会的稳定机制之一,但它是一把典型的双刃剑,很容易变成破坏稳定的机制,这个后面说。
儒家思想为官方意识形态的文化结构
思想文化子系统最后一个说,不代表它不重要,相反,我感觉这是作者最看重的一个因素。前面说的中央集权的官僚结构其实很大程度就是讲儒家思想,中国的帝制与儒家思想是分不开的。所谓的士,到了汉武帝之后就是儒家知识分子,而帝国各级官员的正经出身只有一个,就是读书人,所以可以说整个帝国就是儒家知识分子在管理,你可以想象这对政治稳定的影响有多大。
儒家知识分子是以天下为己任的,他们尊崇大一统,天然的反对分裂。唐朝藩镇割据,最典型的是唐末的河北三镇,而河北三镇的长官都是安禄山史思明的旧部,都是武人,不是儒家知识分子。而以儒家知识分子为主官的藩镇,即便在唐末,也仍然是服从中央的,甚至有向中央献出藩镇的例子。
儒家思想作为古代中国稳定器,其最重要的作用莫过于家国一体。中国古代社会又称为宗法社会,民间是聚族而居的,一个家族俨然就是一个国家的缩影,皇帝治理天下用的是儒家那套东西,族长治理家族用的东西和皇帝一模一样,也是儒家那一套,所以族长就是家族内的皇帝。儒家的修养讲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今天我们感觉齐家没什么大不了的,一家不就三口人嘛。古代的家族可不是一回事,明朝江西有个家族号称天下第一家,这个家族十代未分家,聚族而居达上千人,你想若能齐得了这个家,别的什么事情做不了?
构成帝国的细胞是一个个家族,而家族中的每一个成员都烙印了中央集权官僚帝国的DNA,即便帝国解体了,新的朝代一旦建立,这些DNA立刻发生作用,很短时间就又复制出一个官僚帝国来。这就是儒家思想在超稳定结构中发挥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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