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最后的雾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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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你想象过置身于夜晚丛林之间的感觉吗?
萤火飘舞,风影移动,啜一口露水,掬一捧月光,长睫缝起,缝起一串梦寐。
你想象过迷茫在撒哈拉沙漠中的感觉吗?
无数沙砾滚烫尖锐,倾泻而下,狂风过后,露出了下面掩埋的残骸白骨。
02
顾芗急匆匆地跑向教学楼,一边看着表上的秒针一点点转动。看到指针准确地指向六点三十分的时候,她停下了脚步。终究还是晚了,顾芗念叨着,会被班主任骂吧。
“顾芗!”身后突然跑来一个人喊着自己的名字,是季彦。季彦跑到她身边,停了下来。北方冬日的夜尤其漫长而寒冷,到了六点半多,天才刚刚露出一丝亮光,但月亮仍然在滋滋地冒着冷气。一切都阴森森的,黑的天黑的地。
季彦突然想起顾芗之前对于月亮的形容:就像是冰冷的死人的眼。
“呐,核桃露喝吗?补脑的。”季彦递过来一瓶核桃露,一副嘻哈却又正经的表情。
顾芗笑了笑,接了过来,易拉罐早已被季彦的手捂得暖暖的,早已经习惯了季彦的无限关怀,因此并没有说谢谢。
走到教室的时候,顾芗的脚步顿了顿,发现班主任不在,便窃喜了起来。迈入教室,却立即感到气氛的不同寻常。季彦看到眼前的这一幕,怔住了。
顾芗的书架倒落在地上,书上布满了灰色的脚印,显然有人故意而为。最上面的两本书之间夹了一张醒目的黄色便条。上面写着:bitch。
Bitch,婊子。
03
午饭时,季彦小心翼翼地问道:“今天早上的,是谁?”
顾芗抬头看着他,眼里有光芒在跳动。旁边是嘈杂的吃饭的人群,散发着浮躁的气息,时不时会听到有人互相辱骂。在季彦眼中,此时顾芗的脸庞就像是长达一个世纪之久的慢镜。
过了一会,顾芗挑出菜里面的花椒,甩在桌子上,没有回答。
顾芗记得季彦告诉过她,说花椒不能吃进肚子里面去,裂成一半的花椒会吸附在你的食道上,再也拿不下来。其实在身体里拿不下的东西还有很多呢,譬如心里的季彦。不管你说的话科学还是荒唐,我都一直记得。
季彦眉头皱了皱:“又是她啊。我下午去找她说。”
“说什么?”顾芗问。
严嫣一直都在想各种奇怪的把戏对待自己,很多次争端过后,顾芗都不去言语,觉得也许自己以沉默回应,她也会很快失去了破坏的乐趣。然而没想到的是,这种事情却变本加厉。
“她凭什么那么针对你?”
顾芗笑着说:“因为你啊。”
因为你啊,她才会那样嫉妒我,恨我。但是无论我被她侮辱过多少次,你的支持和不曾离去都是我得到过的最美好的胜利果实,我一直都是赢家。
季彦望着顾芗,内心泛起一股清晰的刺痛,握着筷子的手指因过于用力而显现出苍白的颜色,眼神慢慢失焦,蒙上了一层白雾。
记不清自己多少次这样心痛过,忘记了自己看过多少次顾芗这样的表情——颇显成熟却又稚气未脱的苦笑。
月考检测的成绩出来了。顾芗因为答题卡出错成绩一落千丈。顾芗拿着班主任反馈的“答题卡”错误,考号的位置有明显改动的痕迹。而收自己答题卡的人,正是课代表严嫣。
“你为什么要改我的答题卡?!”顾芗将答题卡甩在严嫣课桌上。
答题卡后是严嫣无辜的笑容:“考不好就怪我啊?嗯?”
“你……”两个人对峙着,缺氧的空气使顾芗有种要窒息的感觉。
就是在这样的尴尬难堪中,我第一个想到的人是你。然后你就真的如同救世主一般降临。当严嫣轻声地对顾芗说“没有父亲就是没教养”的时候,一个黑影挡在了顾芗面前。
“你有病吧!”
黑影转过身来,是季彦的脸。
班里传来此起彼伏的声音:“哦——哎——”
那一刻,你俯下身望向我,说“别在意”,目光柔软,就像阳光软塌塌地贴在身上。
你的笑容流淌在我心间,从那一刻开始就再也没离开过。
后面是严嫣因生气而颤抖的身体,以及她眼角那点闪烁的泪光。恍惚之间,似乎察觉到严嫣的冷笑,露出的虎牙发出阴森的光。
我会不会也该成为她这样的人呢,季彦。
04
季彦蜷缩在房间的一角,脑袋深深地陷入臂弯,在黑暗之中眼泪肆意地流下来。
你知道吗?在某个夏日,你家的楼上搬来了一个新住户。人们说,那个女孩的父亲是某企业的总裁,但是却遭到意外谋杀。女人们见了她,都在一旁窃窃私语,发出啧啧啧类似于“她是扫把星”的感叹。然后,你看到了她。她红肿着眼眶,望着你笑。
她说,是这样啊。
呐,就是这样啊。
上天给予了你离异的家庭,给不了你完整的爱。因此你总是认为自己是天下最倒霉的那个人。可是,你难以想象,竟会有一个人比你的遭遇更加悲惨,那个人却真的近在咫尺。一个如此年轻的生命亲眼看着自己温暖的港湾变成干涸的沙漠,一个如此瘦弱的女孩亲眼看着自己的浸在鲜血里的父亲慢慢死去,这些画面你难以想象。
你时常会听到她与她已经精神失常的母亲在争吵,那次你看到她鼻青脸肿地从家里跑出来时,内心抽搐。是心酸吗?是心疼吗?是心痛吗?
当看到她企图掩饰自己眼里的绝望时,是心酸吗?
当听到她嘲讽自己说“哎,我穷得只剩下我爸留给我的钱了”时,是心疼吗?
当看到她隐忍地活在黑暗漩涡中时,是心痛吗?
因此,你才想要去奋不顾身地保护她。对你而言,她就是莲花一般的存在,出淤泥而不染。她没有有钱人的傲骨,尽管她有一份数额巨大的父亲遗产,她没有有权人的猖狂,因为她现在真的没有权势。她不会圆滑地处理人情世故,不会攻于心计,甚至不会以牙还牙,只会忍气吞声。虽然她有时候也会在自己面前装腔作势,但那副可爱的样子总会使自己哑然失笑,她还是个孩子,需要呵护的花儿。就像一片白雪,乍看什么都没有,可是却拥有无限生机在其中萌动,等待着春天。这是她,最珍贵的地方。
在她受到别人欺负时,她也想让自己的亲人帮助自己。而不是受到别人欺负后,却他人先告状。
她宁愿自己和自己的父亲一样,失去整个世界,也许那对她来说,是最好的宽恕。可这个世界却将她牢牢抓在掌心,玩弄于股掌之间。
走廊里,严嫣的哥哥指着顾芗和季彦说:“你们以后不要动严嫣一根头发!”
站着的顾芗低着头,仿佛停滞的机械玩具。许久,当再抬起脸时,是满脸的泪水。她说,哈,其实没关系呢。
其实没关系呢。我不在乎。
那你在乎什么?
05
顾芗一个人站在空中楼阁中,面无表情地望着身下的万丈深渊。
从那天开始,从那张死亡通知书开始,自己的生活就一片混沌。很多人在拼命地赚钱,想闯进这个高层住宅,但是住在里面的人,却有不为人知的孤独与苦涩。而自己呢,本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吧。
生命是一种太薄太脆的东西,并不比一株草更经得起风吹雨打。其实自己也觉得可笑,经历了那么多磨砺,自己竟然能把自己的悲痛隐藏得那么好,像书里写的那样直面人生,直面死亡。
也许是由于他的存在吧。仿佛天使一般坠入自己的生命里,然后一点一点地融化自己内心的残冰。不知道该怎么去描述他,整个灿烂的晨曦,整个明媚的余晖,这个世界上所有美好的东西都该属于他,都该织锦成华丽傲人的长袍或披风,覆在他刚硬的肩。
就像是两只伤痕累累的小兔子在冬雪里彼此舔着流血的伤口,多么凄美的一个隐喻。
老实说,自己曾经也想过很多种方法去报复严嫣,但后来都烟消云散。不想像大人世界里那样笑里藏刀,只想静静地看一段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该怎么去形容自己遇到季彦之前的人生呢?孤傲?冷漠?
每个女孩的一生中都会遇到一个像季彦一样的男孩,迎来自己最美好的岁月,驱赶走自己梦中的鬼魅妖冶。然后,慢慢蜕变成一个阳光的女子,不娇气,不彷徨,不颓唐。纵使面对磨难,也能沉着应对,不出击也不退缩。因为自己明白,总会有他替自己遮风挡雨,总会有一个人安静地帮自己抚愈伤口。
无论何时,都知晓,身后永远有一个人在注视着自己。
哎,一直都看着你呢,一直都在呢。
06
季彦在洗手池旁洗手,突然听到旁边有女生说:“你有没有看到严嫣的书包?上面全都是黑色的墨水……”
“怎么会这样?现在大家也都用中性水笔啊。”另一个女生夸张地附和道。
“肯定是顾芗啦,全班只有她一个人有练字用的墨水。”
季彦把水龙头拧到最大,水花四溅,在女生的尖叫声中,瞪着猩红的双眼说:“滚!”
你在气恼什么?如果是她干的,又有何不可。
你在纠结于什么?不想看到她变成熟变成有心计的样子吗?不想看到她从你的庇护下飞出的样子吗?你难道一直想让她是那个单纯、受人欺凌的女孩子吗?
不可能。
走进教室,看到的是严嫣在人群中眨着一双似冰雪般璀璨的大眼睛,说没关系。顾芗坐在位置上整理着笔记。如果此时的顾芗可以稍微抬一下头,就可以感受到那双凝视在自己身上的,充血的眼。眼底是无穷无尽的失望。
放学后,季彦问道:“是你吗。”
最后的语气明显是以句号结尾,而不是问号。
顾芗苦笑着说:“你干脆说‘是你吧!’,多好?!”说罢,转头走了几步,又转向季彦,隔着五米远的距离,季彦听到顾芗说:“原来你不相信我。”语气里是难以掩饰的失落。
五步远的距离,高度近视却忘记戴眼镜的季彦,看不清顾芗的脸。人影晃了晃又离开了。
是不是从那时开始,我就应该明白,我们的结局就是如此。
你穿过最后的雾霭,把我留在里面,隔着浓厚的雾气,我看不到你的脸。
07
我也真的很想相信你。
可人是会变的,这也许就是成长的代价吧。
我看不见你说那句话时的表情。
想像中,你白皙的脸庞上那双眼睛蓄满泪水,倒映着傍晚的灿烂的云霞,就像一弯静静的湖水。
后来的后来,我非常后悔没有看到那时你的眸子。因为我慢慢知道,那是最后一次你露出这样的美好纯真的神色。
08
我一直以为我在你的视野里,是如此洁净而又清晰。这或许是我一直保持单纯的主要原因吧,为了你,和你一起,在一生最狂妄咎由的年纪,站在远离地心引力的巅峰,逃离世俗的尘埃。
可是,原来在你眼里,我也和她们一样污浊不堪。寂静里,你说的那句看似疑问,其实内心早已笃定的话,一次次回荡在耳旁。
原来人,就是一只只被欲望风干了的葫芦,一定会随着浮世涨涨沉沉。
我将你一个人留在了鱼肚般惨白的天空下,你知道那种感觉么?就是把你一点一点从我心里割舍的感觉。可是我再也没法用凄惨的比喻当面给你描述了。
09
在学校的总结大会上,顾芗作为学生会生活部代表发言。会议以帮助贫困学子为主题,以此来使出资公司事业更加一帆风顺。
生活中都是这样虚伪的面目,倘若一直用真实的姿态示人,最后只会发现自己的脸已经血肉模糊。
发言最后,宣布了救助名单,顾芗顿了顿,在全校师生面前露出了标准的微笑与诚恳的目光说:“最后,我希望添加一位同学。她是我的同班同学。父亲患有尿毒症,而她本身也是乙肝病毒携带者。因此,我希望能尽自己的绵薄之力来帮助我的同学,严嫣。”
台下立即如同坠落了一颗陨石,无数火光爆炸开来。
光芒下的顾芗,掌声中的顾芗,看不到黑暗中因他人怜悯同情的目光而崩溃的严嫣。当然,她也看不到那个少年。
你是从什么时候就开始调查严嫣的?呵,原来你早就准备好了。演的不错啊,顾芗,竟然能准确无误地刺向他人的最痛处。季彦清晰地听到了自己因下巴颤抖,牙齿与牙齿碰撞的声音。
下台后的顾芗径直走到观众席,将钱甩在抽泣的严嫣怀里。准备离开,袖口却被扯住。看到的,是季彦冰冷的眼神。
“你怎么不拿钱砸死她?哈?”言语中透漏着太多讽刺与幽怨,导致声音发抖。
反正你有的是钱,你只有钱。
10
原来你和她们是一样的。
是啊,一样的。呐,就是这样啊。
11
那你在乎什么?
在乎你的想法。换句话说,在乎你。
12
凭什么她那么针对你?
因为严嫣她喜欢你啊,而她误认为你喜欢我啊。
真的是误以为吗?是你希望是“误以为”吗?那我走,好吗。
13
在曾经的那个豆蔻年华里。
顾芗在体育课上被严嫣推搡,跌在了破损的水泥地上。无数坚硬的石子划开表层细胞,露出鲜红的肉瓣。
放学时,季彦看到一瘸一拐的顾芗,皱了皱眉,压低了的声音有些怒气:“你怎么搞的?!上车!”
阳光下,自行车上的他的汗水顺着脖子淌下来,把衣服分割成一块又一块。
路途上一个小女孩坐在父亲的肩上,嗲声嗲气地唱着歌。季彦感受到了自己的后背被泪水温润,卖力地蹬了几下自行车,像是要逃离这个世界一样。
像是要逃离一样,和自己一起。
就是这样一个少年,每天习惯于给自己带核桃露或者是牛奶,看到好的东西会不自觉地拿第二份给自己,在无数个日夜给予了自己无数温暖。
就是这样的一个少年,成为了那个倾听自己珍惜自己的,唯一的人。
就是这样的一个少年,现在却要像父亲那样,离开自己。就像当初无力挽回父亲的生命一样,无法挽回死去的那个单纯的自己和那个陪伴自己的少年。
14
梁实秋说,你要走,我不送你。你要来,无论多大的风雨我都去接你。
其实你走了也好,只是我再也没有去接你的机会了。那么,往后的一山一水、一朝一夕,请你自己一个人安静地走下去。这世上,任何地方都可以生长,任何去处都是归宿,那么,别来找我,我亦不去寻你。
是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学会了巧妙地游移磨难,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我学会了人情世故,诡计多端。我不甘愿沉沦为被人践踏的尘土,也不可能将自己与这世界隔离。很长时间,我一直在捉摸我们之间的关系,是友情吗?是爱情吗?是亲情吗?
当你帮我打抱不平,挨批评却都没有一声怨言的时候,是友情吗?
当你每天都和我并肩行走,并肩看日落,一起微笑一起心伤的时候,是爱情吗?
当你看到我孤独地坐在家门口时,招呼我去你家,让我哭了个痛快,是亲情吗?
我在森林中匍匐前进,徜徉,踌躇,却最终还是踏上了那条失去你的路。穿过最后的雾霭,我看到了澄澈的白昼。亲爱的少年,我不可能再回到过去了。
天亮了,顾芗喃喃道。
15
还记得是不久前。你我在喧嚣的人海静静对视,眼神里交织着彼此的心有灵犀与不言而喻。身旁的男孩女孩们声音尖锐难听,言语肮脏不堪。
我说,唉,好想像三毛一样去流浪。
你说,是啊,好想去遥远的地方。
那么,是我们一起,还是你自己。
16
人去时,孔雀绿的园门,白丁香花。
相伴着动人的精致,在此时,
又一次湖水将解的季候,已全变了画。
时间里悬挂,迎面阳光不来,
就是来了,也是斜抹一行沉寂记忆,树下。
17
天亮了,顾芗喃喃道,可是却没有阳光。
注:本文第十六节的诗来自林徽因的《去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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