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底和岭底人
岭底没有密码。你说自己家住岭底,恐怕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你是山头人。
岭底是老区,当年是浙南游击纵队的根据地,出名人物是周丕振。周丕振当年在温州读书,宣传革命,反政府,结果被开除;后来他拉来一班热血青年,上山造反,打游击,当地人骄傲地称他为周司令。
岭底有许多穷酸记忆。“家乡三件宝:竹篾当灯草,柴头当棉袄,蔓草干一世嚼到老。”这是五十年前的事。岭底人赶路,都穿草鞋,冬天也一样。他们去芙蓉、虹桥赶集,鸡叫头遍就起床。他们挑着柴,或扛着木头,吭哧吭哧,吭哧吭哧,翻山越岭,几十里路下来,脚后跟常常开裂。他们涂蛤蜊油,涂凡士林,但开裂的脚后跟,依然顽强地渗血。岭底人上街落市,用柴和木头换取海山人的海货,鲜的不要,要咸的,而且越咸越好。咸的耐吃。岭底许多学生没有见过汽车,在作文中,他们爱把“一辆汽车”写作“一盏汽车”,在他们的想象中,汽车就跟灯炮一样,亮闪闪、明晃晃。这是三十年前的事。
当年,我在岭底教过四年书,所有的收获,就是觉得做岭底人真苦。我明白,为什么许多岭底人爱称自己是芙蓉人、虹桥人,为什么不少人家拼命往山下移。
二○○○年冬,我随团在意大利考察,身边来了一群华商。细细一打听,其中五个是岭底人。他们都有小汽车,穿戴高级,还会说洋话,很绅士。我很震惊。什么叫世道变了,这就叫世道变了。
去年,岭底乡党委给远在北京做生意的近百名党员上党课,居然在泽基村召开电视电话会议,并在张庄村设立分会场。建国以来,党的声音,历来是北京往地方传,谁听说过地方往北京传的?说岭底人牛,岭底人真是牛啊!在我的眼里,今天的岭底人,他们在颠覆世界。
今年正月初一,岭底下大雪。正月神头下大雪,历朝历代,都视为瑞气。我运气好,那天正在岭底的泽基村。泽基有家农家饭店叫“根据地”,土菜一流,我和许多城里人选择在那里吃新年的第一顿正餐。你可以想象,屋外大雪纷飞,屋内土菜热气腾腾,大家是何等的惬意啊!的确,一千年前,五百年前,三十年前,岭底下的雪,跟今天下的雪,不会不一样,但岭底人的感觉却截然不同。在“根据地”里,我看见几位当地农民,饭后在大厅里唱卡拉OK。他们唱《北国之春》,唱《北风那个吹》,大厅里也纷纷扬扬下起了大雪,但怎么听,他们的声音总是远离寒冷和苦难,始终很温暖,很幸福,很豪迈。那天,我和爱人在“根据地”大门前拍了照。我们珍惜那场雪。拍照的小伙子是杭州人,他千里迢迢跑到“根据地”吃新年的第一顿正餐,当然不是为了那场雪,但我们知道,他看重这场大雪背后的瑞气。他不断按下快门,拍了很多照。这位小伙子饭后坐小车返回杭州,热心肠的当地人,一再叮咛他:“水泥路很滑,你车子要慢慢开,慢慢开呀。”
上个月,岭底举行全民运动会,运动会的主题口号是:“一路‘岭’先,底气十足。”我观看了开幕式和部分项目比赛,感觉岭底人除了不太理会比赛规则外,其他都有“底气”跟城里人一决高低。
这两年,由于工作使然,我跑了岭底许多村。岭底的今天,色彩斑斓,它多半记录在我的相机里。相机是我的第三只眼睛。这只眼睛告诉我,岭底的张庄、仰后、珠璋村,是山中城市,不光高楼鳞次栉比,还有公园、立交桥;这只眼睛还告诉我,岭底的东田、潘公龙、泽基、湖上垟,还是风景区,山水形胜,眼下正在开发中。
我的儿子在法国求过学,他说,等他老了,争取去法国的南部沿海去安度晚年。我却笑着告诉他,我老了,有可能的话,就住到岭底去。今天,不光早年移居到山外的岭底人想回岭底去,而且,像我这等当年看不起岭底人的城里人,心仪并想在岭底落户的也不少。这叫山不转水转。我不止一次地对岭底的村干部们说:“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今后你们岭底人做人最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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