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1月28日,窗外淅淅的雨,紧一阵,疏一阵,天暗了,又亮了。天色苍灰茫然,人如置身亲切又荒凉的回忆,这一瞬间,是没有语言,没有色泽,没有思绪的雨天。
电脑里传来郑智化轻捻弦索低声的《让我拥抱你入梦》,声音喑哑荒凉,暗浅的歌声象雨水一样淹没了回忆,我茫然四顾,不知道自己是谁,身处何方。穿越雨季的歌声,在那远方的老屋粗实的红木柱子底下,青石台阶的巷子前,一个小孩子的目光从深深的院子里尽力地看出去,那些细密的雨在天井里荡开着斑驳的过往……
屋是祖宗传下来的老屋,满屋的陈年旧事和被光照亮的尘土,门前是被摩挲得光滑明净的青石院子,一场山雨,便长满了青苔,大人不准孩子爬过漆得灰黑的高高门槛,怕下面的老青苔滑了脚。老屋的上堂也是不给孩子去的,那里摆满了祖宗的牌位,予大人来说那是森严而敬畏的地方,其实上堂也没有什么,一张长长的大木台,上面是一块块漆黑灰陈的木牌,标着一行行金色的名字,还有木台下面是一堆堆的香灰。
每年那个时候的雨季,大人们在中堂大厅里用木柴烧起一堆火,围坐着烤着火拉嗑着家常,孩子们偷偷往火堆里丢进一块番薯或板栗,然后一溜烟跑开,过会便急不可耐用棍子拨弄出来,捧在手里用嘴呵哈着。上堂供奉祖宗牌位的周围是孩子最喜欢躲藏的地方,大人看见,总是引起一番骂声。阁楼也是孩子喜欢躲藏的地方,我总喜欢躲藏在自家的小阁楼,陈年灰尘的阁楼上有上了黄铜锁的大木箱,小心的弄开,好象发现了童话里的宝藏,里面有许多瓦罐木工品杂碎,把玩了会皆不喜欢就放在一旁,偶尔翻出几本线装宣纸的书籍,甚是好奇,就着雕花的窗扇透入的光线,忘记了捉迷藏,忘记了窗外的冷雨和时光,就这样在小阁楼里翻了一下午的书籍。
那时候我大概七八岁吧,记不清是读一年级还是二年级了,上学路边有几棵板栗树和橄榄树,每到下雨树上便掉下些果实,几个大胆的爬上高高的树上摇晃着,成熟的果实和着豆大的雨点落下,几个小伙伴疯抢着,浑忘了上学的时间和一身的雨水。
夏夜,母亲坐在门槛上,门口是青石块间隔着铺成的小院子,清凉光滑,铺上一张草席,放上母亲用稻草编织成的圆圆的蒲团,蒲团上面包着一层厚实的布,我时而枕着蒲团,时而把头枕在母亲的腿上,含着一颗用零碎换来的水果糖,心满意足地安静着。这时,夜晚异常宁静,偶尔被嗡嗡的蚊子吵醒睁开眼,望见高而深的夜空,心想那渺渺茫茫的星河后面是怎么一个样子的。有时,月亮忽然隐去,风吹过屋后的树林,簌簌作响,母亲摇着蒲扇看我有点害怕,便为我抚摸背,我又沉沉睡去。
那时父亲在别处给人做工,他每次出门,很小很小的我跌跌撞撞追着他的身影,母亲在后面追着我,那佝偻的身影慢慢变得很小很小,直至远去不见,我才扭转头哭着回家。有时,父亲会带我去他做工的地方,白天父亲做工,我便在那主人家和他的孩子玩耍,记忆中我总是被主人家的孩子欺负,却不敢出声,怕自己跟父亲说了那孩子父母便不要父亲做工了,虽然跟着父亲在别人家的饭菜比家里好,可因为总被欺负,后来就不愿跟父亲去了。
傍晚放学回来,母亲必定端出一碗刚出锅的红薯,也不怕滚烫的红薯烫了嘴巴,狼吞虎咽吃着。接着和隔壁的几个伙伴跑到田地里,用竹篱笆搭起架子,上面盖满稻草,便成了孩子们的秘密小屋。我不太有朋友,阿旺比我大几岁,他带着我们玩打仗,捅马蜂窝,偷瓜果……然后回到稻草搭成的秘密小屋里你一个他一个分着,阿旺是占大头的,这不单是因为他在我们眼里是个头,还因为他会讲故事,讲他父亲是将军,会武功,能够把辫子立起来,还有他爸爸的剑,可我们一直没见过阿旺他父亲的剑,也没留意他父亲的头原本就是光秃秃得没一根头发。
就这样到了四年级,同桌是个秀气的女生,上课时手臂总是超过我那边的桌子,我便用圆珠笔刺她白嫩纤细的手,每次她都嘤嘤地哭,却没有告诉老师。我记得那时候每个孩子哭泣时,都用手或手袖一股脑抹着眼水和鼻水,而她却有一块清雅浅红颜色的手绢。有时她的手臂没越过我那边的桌子,我也会用圆珠笔刺她白嫩纤细的小手,只为了看她那块浅雅好看的手绢和她哭泣后依然秀气的脸。
就是那一年,之于我,好象是有某种呼唤,我在秋深的晨雾中穿过上学路上时,在某个暮色中的田地里燃烧落叶的烟雾中匆匆走过时,在一个渐渐荒芜的老屋里被深夜的草木清香笼罩时……都会在一瞬间记起那一年,那一年,我无可药救的喜欢上了文字。直到今天,老屋的木箱还留有一本日记里我对文字最初美好的痴迷,记得我那时很文艺地写道“文字渐渐地成了一种习惯,寂静地写,寂静地哭,转过身还能寂静地微笑。”
忽然后知后觉地喜欢上了寂静,语文老师常常把我的文字拿来朗读,我愈发害羞,也夹杂着按捺不住的喜悦,转头望着窗外的地方,日日看老槐树在一抹阳光的风里,巨大的阴影如痴如醉地摇摆。五月的时候,暗黄暮色里也看到满树洁白如雪的花。
惊梦三十年,梦里花落知多少。一夜之间仿佛长大了许多,喜欢上一个人去爬山,在高高的山顶,俯瞰深深的山涧,想象大河曾如何在这荒芜土地上奔涌。大片云飞过时,大地忽明忽暗。下山的时候,象洪水呐喊着奔腾而下。一个人寂静的时候,疯狂地在日记里涂写着文字,然后撕碎,再涂写,几乎每一篇的文字就代表一段时间内的心灵挣扎,如蛭附骨的孤单,日复一日,毫无希望地噬咬人。只有这些文字,令一个少年可据有些微奢侈的诗意
后来,人一点一点都散了,老屋里的人也逐家搬了出去,夕阳下老屋愈发荒凉。下雨的时候,站在屋桷下,看着天一点一点黑下去,巷子深处,上堂神牌的台上,小阁楼的黄铜锁的木箱里,还有那高高灰黑的门槛,了无生气,处处荒烟锁闭,世界如同荒原。
倒是门前院子里的青石依旧光滑明净,一下雨,石块疯长了青苔。遇上晴夜,没有了稻草编织成的蒲团,没有了老蒲扇,一阵风过,偶尔夹杂着老人咳嗽的声音。梦里不知身是客,这一夜的清凉,处处有寂寞的信徒。
路旁的板栗树和橄榄树已经老去,阳光里的倒影是一抹佝偻的残枝,一地的枯叶。校园的老槐树摇曳着,天地象水洗过一样的清澈明净,风潜入赤着的脚踝,粗糙的石子路,溅开着的淡黄雏菊,处处使时光倒流……彼时我是无名少年,充满不可解的怅惘。而今时今日……却没有那清秀的容颜和那块浅雅好看的手绢。
电光石火间,我骤然明白,那个梦中十一二岁的身影已经渐行渐远,在瓢泼大雨中独立的我,凝望着昨日稚气的自己,一个人喃喃自语着寻找自己的灵魂。
耳边,忽然传来郑智化曾经熟悉的《让我拥抱你入梦》的调子,我怔在那里,胸口如被重击,几乎无法呼吸。脑子里都是滔滔的流年,就是这首歌,怎么会在这里,隔了这么多年,换成温柔的无词的调子,跟我乍然相逢?
我就站在那里,痛痛快快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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