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杯梦（上）

玉杯梦（上）

街上卖花的小摊一有银柳上市，就快过年了。明明是度日如年的一天天，数不尽的碧海青天夜夜心，猛的一抬头，却又是倏忽一年又一年。

      按农历算法，何小可交新年就是36岁，第三个本命年。在北平女校当了快16年的教工，从当初那个红苹果似的傻姑娘，变成老成持重的老姑娘。

      明明从小到大再平庸不过的一个人，姐妹群里最不出挑，怎么就走到今天，变成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载一样的戏中人？小可这么多年，对这命运百思不得其解。

       回想当年，她也许有过别的选择，也许根本没别的路可走，像待宰羔羊，摊上啥只能认命。

       小可捧着银柳一路回家，好像又回到父母健在的好日子。

       何家祖籍绍兴，祖父辈上才来的京城。绍兴的幕僚天下闻名，当年祖父为人精细，打从湖州起跟在一个知县手底下做钱粮师爷，知县大人一路升迁，最高升到五品京官，祖父也举家搬迁到京城居住。托那几年的福，祖父攒钱买下陶然亭北边一套小小两进院子，还在郊区丰台置办了几十亩旱田，足够一家几口嚼用，这也成为何家在京兴旺发达的顶点。

       很可惜小可父亲没有遗传祖父的能说会道，祖母生了五个孩子，伤寒的出痘的痢疾的，活下来仅父亲一棵独苗。都说祖父嘴皮子忒利索，说话不饶人，把何家几辈子的话全给说光了，父亲打小是个闷嘴葫芦。祖父对这唯一的独子一点办法都没有，逗他他不乐，说个笑话他勉强给你扯扯嘴角，他妈的，这孩子从开蒙起简直比当爹的还老成持重，子承父业没了希望，老头不得不自我解嘲：我儿子这是当官的料，当大官！

       可恨这未来的大官也不是读书的种子，开蒙起没少让夫子打手板，长大些，一篇孟子梁惠王上，翻来覆去念的一旁做针线的他娘都会了，他还背的丢三落四。全凭一股子认死理的执着，好歹光绪年间考了个秀才。考完出场，祖父看着累的东倒西歪面色惨淡的儿子，发了话：行了，今年能考中算你小子瞎猫撞上死耗子，考不中来年也别考了，没天分，不如回家生儿子是正经。

       祖父有一样世人难及的长处，为人格外豁达。入幕多年，他也算见惯宦海沉浮，到后面眼看宣统帝继位，眼看着大清玩完，越发看得开。儿子没出息，不怕，纯孝质朴就好，多少聪明少爷吃喝嫖赌，捧戏子逛八大胡同，把老爷子棺材本糟践干净，散德行！哦，儿媳妇又只生了一个闺女，绝户啦？没事儿！同治皇帝光绪皇帝尚且没有子嗣，大清都能改朝换代，咱老何又没有江山可以继承，适逢乱世，有个孙女承欢膝下，乐一时算一时够本啦！

       是故，小可父亲不堪造就，老爷子没往心里去。小可父亲得中秀才以后，同年的秀才也有不考举人的，生逢乱世，时移世易，年轻的有人改了西学，年老的也有乡下找个私塾勉强挣碗饭吃。只有小可父亲和书本结下了愁，再也不摸书本。他生来并不机敏，过去小二十年和举业死磕，头悬梁锥刺股，虽然说是男人堂堂正正该走的阳关大道，但他本人既没有从中找到过乐趣，也没发现过意义，他长相心性都像足了他那闲不住的母亲。那时何家只有一个老妈子在厨下帮佣，外在祖父的一个长随。祖母小家子出身，不识字，作为钱粱师爷的太太，她耳濡目染学了点算账，这辈子都没想过一丁点的风花雪月红袖添香之类。中年以后，她越发沉默，越发地干净勤快，一天到晚不是缝纫就是打扫。

        小可儿时，因为祖母没养过女儿， 她把无穷的热情投入到给小可做花花绿绿的漂亮衣服上头，描龙绣凤，插花刺叶。那时小可父亲已经赋闲，有一天偶然看到祖母刺绣的纸样子，随手拿起剪刀，没想到几下就剪出活灵活现的喜鹊登梅，再一剪又是童趣的鸭儿戏水。祖父大吃一惊，倒也不嫌他女人气，反说他有一种意外的灵巧，特意托人让他拜师一个工笔花草翎毛有名的大家门下。父亲画画上手很快，学了一年多点，画家说他技艺纯熟，但画风匠气，难以大成，家里又不图这门手艺吃饭，就此算是出师。

       游手好闲又过两年，小可五岁上头，父亲突然迷恋上木工作坊，又低声下气拜一遍师，正儿八经的跟着老师傅学起卯榫手艺来。说来奇怪，小可爹画的花鸟难称上品，但在妇女刺绣的花样、木器上面的雕花这些民间纹样上，格外有灵性。都说好木匠三年徒，三年下来，小可爹房梁大柜这些大件没学啥，可细木工上尤其是雕刻上深得师傅真传。有学画的底子在，他一手画工雕青出于蓝，平刀圆刀切换自如，刀下人物、瓶花十分精美。一开始，师傅看他有秀才功名，勉强也算仕宦人家子弟，没存心让他下海。及至民国三年小可十岁上头，祖父去世，父亲哀毁销骨，恨不能以身相替，又半年祖母也追随一辈子替她发言帮她操心逗她乐呵的老伴去了，父亲悲痛欲绝，变卖田产为老人风光大葬。从此除了两进院子之外，何家没了生活来源。父亲除了把前院租出去贴补家用，也就此正式开始木匠生涯。

玉杯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