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岁的陈子昂死了,那个写下千古名篇“念天地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陈子昂,死在了老家四川射洪县的狱中!
死前,他还为自己卜了一卦,凶兆,他近乎绝望,暗自流泪念叨“老天不保佑我,难道要我死在这狱中吗?”
少年立志
月光穿过狱中小小的方窗,洒在他的脸上,他止住了眼泪,想起不久前去世的父亲,想起十七岁那年击剑伤人,是父亲庇佑使他免于牢狱之灾。
晚饭间,父亲没有责备自己,却讲起了人生大道理,他喜好神仙道术,开口就是我夜观天象,大唐迎太平盛世,明君良相频出,天下大势如此,并非人力所为。
“良相遇明主,天下大治,比如上古时期的尧舜禹,辅佐商汤尹伊一统天下的伊尹,助周灭暴君纣王的姜太公。这些人都是明君良相的典范,可惜,我老了,不能做良相,可你还有希望啊!”
陈子昂永远不会忘记这些话,就像一剂猛药,让鲜衣怒马行侠仗义的浪荡少年幡然醒悟,从此与旧友断绝往来,弃武从文,闭门潜心读书。
数年之后,二十一岁的陈子昂满怀经纬天下之志,到长安太学游学,广博见闻,结交有志文人士子,准备第二年前往帝后常驻的东都洛阳参加科考。
但是,人生哪有一帆风顺,陈子昂也不例外,他信心满满前往洛阳考试,却遗憾落榜。
陈子昂心中似乎有一团火,愈挫愈勇,返家后继续苦读,第二年再次赴洛阳赶考。这次终于如愿以偿,中了进士。
庙堂之上,忧国忧民,陈子昂激动万分,他终于有机会施展宏图大志了。可是,意外却比惊喜先到。
曲折仕途
皇帝没了!那年,唐高宗病逝于洛阳贞观殿,众臣商议迁高宗灵柩回长安。而当时,长安正闹饥荒,陈子昂没有附和众意,而是提出洛阳山明水秀,也可以营造陵寝。当然,他的意见没有被采纳。
但,这却引起了武则天的关注,武则天在金华殿召见了他。
陈子昂异常兴奋,觉得这可能就是父亲所说的明君良相风云际会。大殿之上,他慷慨陈词,直言时政利弊,武则天却看他缺少威仪,柔顺质朴,就任命他为麟台正字(国家图书馆管理人员),之后又被擢升至右拾遗(相当于现代的监察兼助理机构官员,正八品)。
陈子昂感念武则天的知遇之恩,认为直言敢谏才不负圣恩,所以他多次上书提出治国理政的建议,整肃吏治,劝农桑,兴教育,倡导孝悌,修文德,息干戈。
但是武则天欣赏的是陈子昂的文学才华,对这些治国理政的建议她只是听听就罢了,并不实施。
政治清明是陈子昂的抱负,而文学才华却像是他的副业爱好。但造化弄人,陈子昂名动天下的却是他倡导文学改革。
六朝以来,文风空虚浮华,至隋朝,浮靡不振的宫体诗盛行。到了初唐,唐太宗李世民虽然倡导雅正之风,但他喜欢宫体诗,以至于文坛又落入歌功颂德的谀词之中。
而陈子昂绝不随波逐流,甚至直言“文章道弊五百年矣!”他认为六朝诗歌缺乏现实内容,无风骨,兴寄之真情,主张诗歌应该关注重大的社会问题,追寻人生意义。
他不仅是提出这样的理论,还付诸实践,而且直抒胸臆,毫不避讳。
适逢武则天为攻击生羌族,征调兵丁开凿蜀山。陈子昂出生成长在四川,本来羌族可以安抚,并不需要征伐,他就直接揭露武则天穷兵黩武,愤而写下《感遇·之廿九》:
686年,武则天假意还政给睿宗,睿宗深知武后心思,推辞不受。武则天便临朝称制,但武后深知宗室不服,便任用酷吏来俊臣、周兴等,滥杀立威。
陈子昂深感不满,讽喻武则天任用酷吏,使得天下风气以告密滥杀为荣,写下《感遇·之四》:
自古因言获罪者众多,陈子昂也逃不过。不久便因为“逆党”反对武则天,而受到株连,蒙冤入狱。
694年,武三思为讨好武则天,歌功颂德,带领藩属国酋长,聚财亿万,用巨量铜铁打制高一百五十尺的“天枢”,立于洛阳端门,寓意天下中枢,世界宾服。
而此时,陈子昂深感此做法,不仅劳民伤财,而且可能刺激各藩属国民族矛盾,多次劝谏无果。武则天更是在“天枢”建成之后,御笔上书“大周万国颂德天枢”。
经此一事,陈子昂也看出自己身微言轻,武后恩遇不过是想利用他的文采名声,粉饰太平,歌功颂德而已。虽然,陈子昂深知直言劝谏如螳臂当车,但是君子应不惧奸邪小人。不过他却因此上了武三思的黑名单。
边塞军旅生涯
此间,陈子昂曾随着好友乔知之北征的军队,十年间断续到过西北边疆居延海、张掖河一带,置身于边塞朔风大漠之中,眼见长河落日,或目睹风沙走石,雄浑粗犷。
投身军旅生活,深知戍边将士的勇猛与艰辛,在西北小规模拉锯战中,陈子昂也看到下层人民谋生不易,命如草芥,他开始反思战争,创作了不少边塞诗歌。
西域边关的苍凉辽阔,似乎明白了父亲为何一辈子都沉醉于清幽山林之中,为什么好友搜肠刮肚去拼凑柔丽宫词。
这一瞬,旧日世界仿佛被击碎,绮丽浮华之风荡然无存,毕竟在艰难困苦的人生面前,再华丽的辞藻也显得苍白无力。在居延河畔他写下《居延海树闻莺同作》:
虽然边塞军旅生活,影响了陈子昂的诗风文风,但似乎还差点什么,没有拿苍茫辽阔去观照内心,深感诗文仍浮于表面。
从边疆回京后,陈子昂短暂停留,不久便逢“营州之乱”。
营州之乱
武则天通天元年初(696年),契丹发生大饥荒。当时辽西营州(今辽宁朝阳),汉、突厥、契丹、库莫奚人、高句丽人及靺鞨人杂居,民族关系十分复杂,常常发生民族间的矛盾纠纷。
而主持一方军政的营州都督赵文翙面对契丹的大饥荒,不仅没有开仓放粮赈灾,还羞辱契丹酋领,酿成大乱。契丹首领松漠(今赤峰、通辽一带)都督李尽忠和妻兄孙万荣趁乱率领契丹人反周,攻入城内,杀了赵文翙,占领营州,导致辽西大乱。
契丹李尽忠等叛军的反叛活动,得到了契丹等少数民族的积极响应,纷纷来投靠叛军。不久,聚集数万叛军,声势浩荡,李尽忠占领营州之后,自称无上可汗,以孙万荣为先锋,四处攻城略地,所向披靡。
武则天得知李尽忠、孙万荣反叛的消息之后,立即派遣左鹰扬将军曹仁师、右金吾大将军张玄遇、等二十八位将领,统兵前往营州讨逆,七月又任命其侄武三思为榆关(山海关)道安抚大使,防备契丹。
七月,叛军围攻檀州(今北京密云),被唐军击退。
八月曹仁师、张玄遇等与叛军大战于硖石谷(河北迁安东北),契丹人用计诱骗进入埋伏。战前他们把关在地牢里的唐朝俘虏放了出来,并骗俘虏,契丹人之所以造反是因为饿肚子,现在连养俘虏的粮食也没了,等官军一到,他们准备开城投降。俘虏们逃到幽州,误传了契丹无粮的假象,唐朝将士个个奋勇,欲先抢头功。
官军进入西硖石黄獐谷,契丹军便派出老弱病残兵迎战,迷惑曹仁师。曹大喜,舍弃步兵,亲率骑兵迅速向前推进,中了契丹埋伏,官军因寡不敌众,大败被俘。叛军缴获官军兵符,伪造军令,并强迫将领签名,这样后续部队又被诱入陷阱,官军几乎全军覆没。
官军惨败的消息传入朝中,武则天震惊,下诏发天下囚徒以及士人和普通百姓骁勇家奴充军,任命同州刺史建安王武攸宜为清边道行军大总管,而此时谙熟边疆战况的陈子昂作为武攸宜参谋随军出征。
建功立业,封狼居胥,这一次是经历了十年宦海浮沉的陈子昂最接近梦想的机会。
幽州台上
随军进入幽州后,陈子昂认真分析局势。
十月,叛军首领李尽忠死后,先锋孙万荣继位做了叛军首领,随即派遣契丹骁将率兵攻陷冀州,威胁河北。但是战线拉长之后,契丹后部空虚,突厥的默啜可汗,趁火打劫,袭击松漠都督府,俘虏了李尽忠和孙万荣妻子儿女,伺机进一步蚕食契丹地盘。
而在前线,唐军清边道总管王孝杰领兵与孙万荣军大战于东霞事故,东硖石谷(今河北唐山),王孝杰又中契丹埋伏,先头部队被孙万荣击破,王孝杰战死。孙万荣见回乡无望,就在就近建城,安置契丹老弱妇女,并存放粮食辎重。
安置后方后孙万荣决定乘胜追击,率精锐兵力攻击幽州。
陈子昂认为天赐良机,孙万荣后方新城初建,防御未稳,如果唐军攻击孙万荣前线,突厥默啜可汗必定坐收渔翁之利,趁机攻打孙万荣后方,两军夹击,孙万荣必将惨败。
陈子昂就建议,自己领精锐兵将一万做先锋,突袭幽州城外孙万荣叛军。可武攸宜不谙军事,见前线名将王孝杰等相继阵亡,畏缩不敢出战。而陈子昂又是一介书生,虽有文名,但无寸军功。武攸宜认为陈子昂空有纸上谈兵的本领,并不能领兵作战,就拒绝了陈子昂的建议。
陈子昂被拒绝后,依然愤愤不平,多年边疆作战,他知道到机不可失。虽然多年来,他习惯了被谏言拒绝,被忽视,但这次国家危困,边地生灵涂炭,作为军中主官的近侍,又参与战事谋划,他还想再争取一次。
不久,陈子昂再次进谏,言辞慷慨,条分缕析,句句切中要害。而这次却惹恼了武攸宜,把陈子昂贬职为军曹(下级军官),被逐出了战事指挥核心。
陈子昂进言不被采纳,心生悲凉,料定此次出征又将大败而归。是夜,他随兵士执勤,登上幽州台,思绪万千。
战国时燕国君主燕昭王,为了使国势衰败的燕国强大起来,燕昭王在此地筑高台,置金于台上,在此延请天下奇士。不久,便召来了乐毅等贤豪之士,燕昭王亲自为新任的将帅们推车。明君敬重良相,良相感念知遇之恩,燕国大治,国势骤盛,后乐毅麾军伐齐,连克齐城七十余座,使齐几乎灭亡,立下不世功勋。
而如今自己却历经坎坷,从未动摇过自己“致君尧舜上”的梦想,却处处备受漠视打压。自己如今没遇到如燕昭王一样的明主,也没机会成为“乐毅”,而后代的明主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呢?他仰天长叹,我实在生不逢时啊!
想到这些,他不禁泪流满面,想到自己十七岁弃武从文,怀抱报国之志出蜀,辗转两京,又边地从军多年,岁月蹉跎,将近不惑之年,寸功未立,心中理想几近磨灭,人生就倏忽而过,可悲可叹!
他似乎领会到了小我之命运与大时代之风云的勾连,写下后来流传千古的名篇《登幽州台歌》:
从悠悠天地之道,陈子昂完成了从外部的否定挫折到追寻自我人生价值意义的救赎。
战争确如陈子昂所料,不久新增援的唐军出击与孙万荣鏖战,突厥默啜可汗趁机抄了孙万荣后路,三日便攻破孙万荣营建的新城,俘获城内兵将家眷及粮草辎重。消息传到前线后,契丹军人心惶惶,军心涣散,斗志全无。
唐军名将杨玄基前线急攻猛进,孙万荣节节败退,最后孙万荣被其家奴杀死,至此营州之乱终于平息。
归乡被害,诗坛巨星陨落
无功而返的陈子昂,算是看清朝廷的形式,698年便因为要回乡奉养老迈的父亲,辞官归隐。
《左传·襄公二十四年》:“太上有立德, 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陈子昂认为自己无功而立,若人生不朽唯有“立言”一径可走,便开始计划写《后史记》。
但粗略做完提纲之后,陈子昂的父亲便去世了。陈子昂惭愧未能实现当初许诺父亲的宏图远志,加上他又生性孝顺,居丧期间,常常痛哭哀嚎,因悲伤过度骨瘦如柴。
陈子昂还未从丧父的悲伤中走出来,却又遭毒手。
为报当年陈子昂一箭之仇,武三思便指使射洪县县令段简构陷陈子昂。段简贪财残暴,听说陈子昂家财万贯,为当地巨富,早觊觎良久。
段简罗织罪名索要钱财,家人凑齐20 万缗钱送于段简后,段简反而更加狠毒,陈子昂入狱后受尽折磨,甚至“杖不能起”。
一代诗坛巨星,怀抱未竟之理想,四十二岁陨落于家乡狱中。
而当年,陈子昂父亲家宴上的那番话,却似乎像一剂毒药,撒在了他之后的人生中,但陈子昂应该从没后悔。
天地悠悠,人生之理想,生逢其时之蜜糖,命运多舛之砒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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