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个朋友。他大概是个商人,而且生意很好。
我常见他从我门前经过,从东方来,向西方去,而从未见过他在归程。
他偶尔会停下来和我闲聊,讲这些年他在途中的见闻。我喜欢听他说话,觉得这再快活不过。
他喜欢水,多半是因为他的行程大多要在水上度过。于是他常醉醺醺地,抑或像饮一杯茶一样徐徐地说——
“早先在长江上漂泊,过庐山,经开先寺。我曾见人同舟泛游。二人俱是儒生模样,其一人向同游者问文章之道,问了两次。另一个人却不回答他,只是说什么‘试扣诸泉’或‘试扣诸涧’之类的话。过了很久他才又说话:‘文章之道,无非以积累蓄势,以气势磅礴而出。像这水深碧青黑,悠然不动的,是蓄。而当它遇到顽石挡路,便骤然间像飞龙当空,像长舒广袖,如车轮声,如雷霆声,奇幻怪异,变化无穷,是所谓势了。’”
我觉得那人的“过了很久才又说话”,很像我这朋友此刻的样子。
他附和着顿了顿,又说:“庐山,就是早年李太白观瀑布的地方,这是人尽皆知的了。——他们又谈论道:‘像李白写庐山瀑,是写其貌,又有东坡居士写白水山瀑,是写其骨。然而这都算不得有趣。我与你行经十几里坎坷,烈日当空又热土蒸腾,昏昏然,沉沉然,直至见了这瀑布,才耳清目明,形开神彻,凡积年所未淘漉者,如今尽皆无有了。’这样的话,我是不大听得来,但是又真觉得他们有趣,我若是读过些书,又得了空闲,必然要与这样的人为友的。”
关于长江,我是知道一些的,我知道东坡的事。说起长江,我便常常想起他一门父子离家远游的诗文,亦常常想起他偕友同游赤壁:吹洞箫之客,得鲈鱼之友,温美酒之妇,划深谷之仙。美则美矣,然而料想我这朋友是不大喜欢的,他说起这些事,总没有像说起旁人那样高兴。大概是因为经商,常年奔波在外,他喜欢那些快活的,惬意的。
他最喜欢秦淮河,常常谈起河畔的人,他说那里真是自古销魂。绮窗绣帘,池馆清踈。每每说起这些他便十分得意:“有层楼以观云物,有修竹以邀清风,亦有数枝梅花,斜斜地低入窗去。谈笑过往,俱是鸿儒,拨的是素琴,阅的是金经,却比那梦得的陋室强出百倍。”说起那些女子,他常说“有林下风”,他喜欢她们的程度可想而知。然而我问他有没有“牵牛织女遥相望”这样的时候,他说也是有的。“我曾经见过一个人,那人大概是见到了他许多年前的故人,上前去问候故馆庭前的梧桐和堂上的阿母,也不知那女子回了些什么,二人竟一同声泪俱下了……”我再问,他又不肯多说了。
他亦喜欢讲七月半游西湖的故事。他不喜欢那些装饰着华灯的楼船,亦不喜欢那些放荡的狎客。“‘诗家清景在新春’,其实晚春也可以的,总之不要那么些人。” 他说得人影萧疏,板桥新凉的时候才好,他喜欢这时的景,亦喜欢这时出游的人。
我常常听,常常听着。我认他作朋友,其实我和他并不是朋友,我只是太寂寞。
我认识他过了很久才向他问起:“你的车马,装的尽是什么货物?”
“一些离愁别绪,和人间的诗情画意而已。”他说。
我喜欢上他了,我亦常常思念他,在他许久不至的时候。我知道,我的心也被他拿去了,也被他拿去贩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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