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我正在外地出差,涛飞发来信息,说:“你是搞法律的,又喜欢写东西,请你也分析分析我和云儿。”
这是从何说起?我一时不知该怎么回复。
涛飞在郑州一家博物馆工作,业余酷爱收集地方志和古籍,私人藏书颇丰。云儿是他妻子,从前开书店,现在炒炒股票理理财,一年也能赚不少钱。他们的独生女在国外留学。日子过得俨然中产。
云儿和我高中同班,毕业后考到当地农行工作,不久辞职来郑州,在书店打工,后来自己在老郑大对面开了家书店。
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
身材娇小玲珑、五官秀美的云儿,聪颖能干肯吃苦,把书店经营得红红火火。
第二年复读后考到郑大读书的我,周末没事就去帮云儿卖书。那几年时兴过年送挂历,利润很大,抓住商机的云儿,赚得了人生第一桶金。
云儿是个重情有义有担当的女子。她外表文静柔弱,骨子里强悍无比。
高中时她有一段后来令自己饱受情伤的师生恋。
男的是师范毕业新分来的语文老师,长得白净瘦削、聪明机灵。云儿隐秘的恋情被发现后,我一点也不看好,因为班里无论男生女生,对油腔滑调的语文老师评价都不高。
云儿从县城辞职,也是因语文老师考到郑州读研,为了爱情奋不顾身的她,听从他的召唤,随之来到省城打工赚钱,死心塌地地供那个寒门屌丝念完书毕了业,毫无悬念遭遇了背叛遗弃。
在旁人看来,云儿的痴情和付出很不值得,如果年少的她,能把金钱和时间花费在自我成长上,而不是把幸福和希望寄托在语文老师那里,凭她的才气和执着,说不定早创造出属于自己的人生奇迹了呢。
敢爱敢恨的云儿咽不下这口气,一怒之下将那薄情寡义的负心人告到他的单位领导那里,他不但挨了处分,还在老乡同学群里,失掉了信任和颜面,几乎所有认识他们的人,都同情支持云儿。
那男的顶着“陈世美”的头衔,在单位也难混下去了,就辞职下海去南方闯世界。人品不过关的人,到那里都只会留下劣迹,多年后听云儿说他经商惨败,落魄浪迹,回到老家娶了一位护士,以后便不知所终。
云儿遭此磨难,心里对异性和爱情,多少有些排斥。当她的生意越来越赚钱、天天忙碌并开心着的时候,她对我们女同学之间常常聊到的结婚生育话题,都表示过很另类很个性的抵触。
如今看来,云儿那时不愿结婚生育的观念,的确超前。自强自尊、经济独立的她,不需要依赖男人,也一样可以活得很精彩。
有时我想,假设当初云儿不结婚,她的人生会不会更幸福些呢?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似乎总是家人朋友们比当事人自己更着急,那些年,都成家生子了的同学们,纷纷给云儿介绍相亲对象,涛飞就是这样走进了云儿的生活里。
最初云儿对我描述他的时候,说这个人虽然不帅,但聪明过人,是个奇才,十六岁从豫南偏僻的乡村,考到武汉大学,有一年暑假,独自骑车沿川藏线一直跑到拉萨。
听得出,云儿语气里满是欣赏和敬佩。我说:“男的相貌不重要,只要人品好。”
等到和涛飞见了面,我觉得果然奇人自有奇相,他虽瘦弱却颇儒雅,云儿比他学历低些,但能干有阅历,郎才女貌挺般配的。
刚结婚那些年,涛飞南下北上参加图书展销会,选书进货,云儿在家负责接货销售,小夫妻配合得相当不错,日子越过越红火。
后来女儿出生长大,在旁人看来,这确是美满幸福的一家人。
但外人不知道的是,云儿和涛飞早已分居。
云儿偶尔也会和我煲上一两个小时的电话粥,吐槽她的家事长短。
我知道我不是她唯一的倾吐对象,她对别人也告涛飞的状,这些人包括涛飞的领导、老乡、同学、朋友,他们同时也是云儿熟悉信任的人。
我曾数次劝慰云儿,说男人最看重的是面子,你总这样剥他的面子,将家里矛盾,公开拿到外人那里升级激化,涛飞如何能接受改正呢。再说了,家不是针锋相对讲道理、凡事非要争个我高你低的地方,要彼此宽慰包容、多用柔情感化对方,而不是一味指责谩骂,甚至简单粗暴的吵闹厮打。
在我这个旁人看来,云儿和涛飞的矛盾在于,两个人都很有个性,对很多事情看法又不一致,最终谁也说服不了谁,谁也不服气谁,又彼此不能求同存异、相互让步服输;还有一个绕不开的话题是,涛飞曾婚内出过轨。
两人每次生气吵架,云儿都死死揪住涛飞网恋的旧事不丢手,说自己保存有证据,摆出一副要和涛飞决一死战的凛然气势。
本该安宁和睦的家里,却始终没有应有的温馨清净,这让涛飞既头疼害怕,又心灰意冷。有时候他喝了酒,和朋友们说着说着还会泣不成声。
而我常听云儿控诉涛飞的原由,是她多么多么的委屈,她说她一直在努力打拼,希望能多挣些钱,将来移民,涛飞却小富即安,对现状万分知足,还虚伪淡泊得像上古之人,讥讽云儿说,一天赚十万他也不稀罕,不如多付出点时陪伴女儿成长。
其余的导火索,就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比如厨房里一堆锅碗瓢盆没有及时刷、车钥匙放在哪里啦等等,都能引起一场争吵甚至打架,然后是旷日持久的冷战、分居。
磕磕绊绊走过了近三十年的婚姻生活,最近两年,涛飞事业小有成就,出了几本书,每次到外地参加学术交流或研讨会,都是云儿开车接送陪伴,我时不时在朋友圈里看见云儿晒出二人度假的照片,听她说起自己的老公,言语中也颇以他为荣,去年云儿生病住院,还对我夸说涛飞照顾她体贴周到。
所以这次涛飞突然给我发信息,我一开始并没有想到是俩人感情又出了问题。
第二天上午,我又收到涛飞发来的微信:“我和云儿这么多年分分合合,常年分居,理念差异太大,感情消磨殆尽。过不成,离不了,很尴尬亦很痛苦无奈。最近想走诉讼离婚的路。犹豫了很多年,还是唯有这条路。”
我愣了一下。原本以为他和云儿年岁渐长,火气都消了许多,终于熬守到云开雾散,能相安无事,这辈子就这样风平浪静、白头偕老了。谁知世事难料。
过了几天,我从外地回到郑州,傍晚,涛飞邀我到他单位聊聊。
在他那间摆满了古籍古董的小屋里坐定后,涛飞点了一根烟,对我说:“云儿以前的事,你也知道,那个男的被她害的不轻,我觉得云儿直到现在都没走出那段感情的阴影,心里存着太多的恨,这么多年,她对我也是仇恨多于爱,每次吵架生气,都是把我往死里整。”
“那个人也是我老师,人品极差。云儿估计早都淡忘了他,没想到这么多年,你竟然还没放下。若云儿当年不来郑州,后来也不会遇到你啊!”我不客气地怼他。
“是。一切都是缘分。”涛飞似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不想和他谈论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往事,而是转了话题问他:“涛飞你属啥呢?”
涛飞说:“我属马,云儿属鸡,不过我不信属相合不合的…”
我打断他的话:“我也不信。属马今年应该是51了吧?这半辈子都过去了,你现在要和云儿离婚,离了你就能保证,再找一个就过得比和云儿在一起好?”
“不一定,这个难说。”涛飞一脸忧郁地说:“但我不想就这样过一辈子。我不甘心。”
“我能理解你。结婚前对家庭生活想象的越美好,或许结了婚后就越来越失望。现在人生活条件这么好,寿命也越来越长,放眼望去,如何能再熬过余生几十年,这也许让您感觉很绝望。可你想过没,离了婚你解脱了,云儿咋办?”
“她很坚强,会没事的,我什么都不要,房子存款和藏书,都留给她和孩子。我只要自由和清净。”涛飞小声却坚定地说。
停了停他又说:“云儿就是太要强了,一点亏都不能吃。我的工资卡一直都是她拿着,她还总翻我的QQ微信聊天记录,前几年我是有过一次婚外恋,你想啊,我俩多年分居,我又不是圣人,那件事被她发现后,我和那个女的就断了来往,断的原因是因为我发现她和云儿一样,脾气暴躁、性格强势。但云儿至今不依不饶,每次吵架都会翻出来指责我。”
出轨真是婚姻生活的硬伤。我心里暗想。假若把婚姻比作是一袭遮风挡雨的衾被,最能温暖男女的内核是同心恩爱与专一忠诚,至于传宗接代、同甘共荣、相携相伴,不过是附丽依存于皮上的羽毛,一旦恩断情绝,忠诚不在,日子就会冷漠空洞。
“孩子知道你要离婚吗?"我问。
“知道,她不同意,孩子这些年云儿带的多,受她影响大,脾气性情都不像我,在孩子的教育上,我也是个失败者。”
看着一个大男人在自己面前如此沮丧地诉说,我心里更加感慨。
看来在家庭中,温柔体贴,对于彼此都太重要不过了。
“涛飞你还记得吧?云儿曾对我讲过,当年她和你恋爱时,你俩闹矛盾了,不是当面沟通,而是书信来往,你写一封长信走过马路对面,塞到她租住的小屋门缝里,云儿也写一封信,放到你办公室的抽屉里。前几年我去你们家玩,她还搬出一个小箱子,说里面装着她精心收藏的信件,有的信十几页长呢。”
“我都忘了。”涛飞面无表情轻声说。
我心里惋惜,不知被他遗忘的过去,还有多少。我没有仔细翻看过那些信件,不清楚里面记写着什么,但一定有许多美好的曾经,隐藏在那里。
我又问涛飞:“若你起诉离婚,理由是什么?毕竟云儿没啥过错,你能写的恐怕也就是感情不和,可你知道不,现在离婚没从前那么容易了,诉讼程序中增设了一个冷静期,法官也不会轻易判离。”
“我知道了。”涛飞说:“那就看诉讼后要等多久吧。”他一副铁了心的执着。
我起身告辞,他送我下楼,到了路口临别时,我劝他三思。
从事法律事务这么多年,我从来都劝和不劝离。因为离婚,并非是最好的选择,在婚姻中饱受煎熬折磨的烦恼者,离婚后或许会面临更多无解的难题。不管分离或继续,愿天命之年的涛飞和云儿,能彼此珍重,相互顾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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