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生

作者: 月上清风 | 来源:发表于2020-05-07 18:44 被阅读0次

    末老汉病倒六七日,近三天已水米未进。

    他的小女儿末妹守在身旁,眼圈发黑,神色疲惫。她左手用棉棒在杯子里蕉点温水,滋润着父亲微启干裂的嘴唇;右手紧紧攥着父亲枯枝样毫无生机的手,如童年的不舍。父亲神情黯弱,肤无血色。她回过头,以乞求的口吻,弱弱地对哥嫂们说:

    “咱爹都这样了,是不是去医院住两天,这样耗着也不是办法。”

    末家三个儿子,正在商量老爹的后事,盘算着老爹咽下这口气,丧事怎么办才符合民风村俗,把白事办的既不张扬,又不掉架子。

    过去苦难的日子,末老大记得最真切,他说:

    “咱娘死的早,全仗着老爹没日没夜地拼命干,才熬下这份日子,虽说没多富裕,在末庄还是比较体面的人家。老人家生前没享受上啥,百年到了,咱得给爹准备一口柏木棺材,也算是尽一份孝心,庄临面前也讨个好。”

    末老大望一眼躺在床上的爹,回首接着对末老二说:“你早联系一下黑鬼六,这几天别叫他出庄揽活了,多找几个法师,丧上的法事一定做周全了。”

    正在商量间,听到小妹的哀求,也就都沉默如那方桌上早已停摆的老座钟,再不言语。

    末老大坐在方桌的上手官帽椅上,这曾是他父亲象征尊者的专座,如今末老大坐了上去,也足显其在家中的分量;末老二坐下手,一袋烟抽得是云山雾罩;老三横打长凳打边坐,低着头,一切都要听从大哥的安排。几房媳妇,站在靠门口的地方窃窃私语,听到末妹哭诉,知道自己的男人不好搭腔,大嫂仗着媳妇的身份,话可以说轻说重,揽过来发了话:

    “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都八十四的人了,你也不想想,有几个人能熬到这个岁数。再说,村里的医生也请了,药也吃了,连医生都说是送老的灾;不是媳妇儿们不疼爹,世上哪能不死人,都不死,这一代一代的上哪儿搁。”

    二嫂领会大嫂的意思,本也性子不拐弯,说话无所顾虑,从不藏着掖着。两眼漫不经心地对着老三家直说:“真去了医院,那钱像流水一样出,没个几万块,再也抬不回家。这是钱啊,可不是闹玩。”

    三嫂是个圆滑的人,这两天一直为这事揪心。往年借着老人的好日子,还能收回几千元,如今又赶到这一地步,心里打鼓也是常理,有意无意的说出了自己的心事:“后天就是老爷子的好日子,这也可能是最后一个生日了,大哥得张罗着办,也收收原先随出去的份子。你看这几年,咱比人家有两个老人的,每年都多付一份份子钱。”

    末妹实在听不下嫂子们的言语,望着出了这口气没有下口气的爹,知道嫁出去的闺女人微言轻,做不了哥嫂们的主,也就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流泪。

    末家三兄弟在末庄过得都是好日子,那楼房起的比城里的别墅强得不是一半点;他们的爹说,单过自由些。孩子们觉得老父亲说的在理,也就任老爹住在这牛棚样低矮潮湿的小房子里。他们也想真到那一天,会孝敬老人家,可是老人家这病,明眼人一看就心里清楚,即使花个倾家荡产也救不了命,况且村医都明言了准备后事的结论。

    往日的孩子们也常说起要孝顺的话,讨论来讨论去,论证的道理是,老人单过,能促使他多活动,对身体有好处;这一病,又来得急,如一堵墙无征兆的就倒下了,也没给个尽孝的机会。

    末老大是个有注意的人,碍于老爹的病,过生日的事做儿的说不出口。听弟妹这么一说,也就顺着三弟妹的话茬说:

    “办,还要好好的办,就是走也得让老爹走的风风光光,不能让庄里人说咱不给老爷子办事。”

    一想到这是为老爹庆生,末老大似乎有了底气。

    其他人听大哥发了话,提着的心也就都放下了,一个个面色红润,七言八语地筹备老爹寿宴的事项。末老大吩咐着,该下通知的下通知,该买菜的买菜,鸡鸭鱼肉,一定要丰富,这都是面子上的事,不能让祝寿的人们说咱家小气。

    翌日黄昏,车马喧嚣,祝寿的人们来了。过去的寿宴都赶在中午海吃,现在的人们忙于事务,放在晚间过生日,那气氛到是热闹了许多。

    秋末的风凉凉爽爽,晚霞的光芒照在末家小院内,红色的光线打在末家兄弟妯娌的脸上,他们一个个光鲜亮丽的,笑容满面地在人群里出出进进地忙碌着。

    不大的院子,拥挤着十多张饭桌。客人们打过招呼,找到自己的位子坐下,喝茶聊天,等着酒菜入席。

    小女孩玄月跟着奶奶七婆杂在祝寿的人群里,她家与末老汉家是几代邻居了。用餐时,她不吃白切鸡,她觉得白切鸡带着血丝,味道跟生鸡差不多。小孩子那里懂得,这是广西名吃,鸡是散养的三黄鸡,以稻糠青草虫子为食,其肉爽滑鲜嫩,是当地招待客人的主打菜。七婆给玄月夹了块香水柠檬鸭,她指了指黑山羊肉,七婆知道这是孙女的最爱,紧着给她挑了几块肥瘦相间的放在餐碟里。孩子们吃着肉喝着碳酸饮料,大人们的杯子里盛的是末老汉春天自酿的糯米酒。

    末老汉平生不沾酒,自孩子们出入酒场,就学会了酿米酒。这杯醇香的米酒,如一面明镜,能照见天下父亲厚重的爱,却照不见子女们一丝惭愧之心。

    酒量大的人,喝的是红光满面;胃口大的人,吃的是肚大腰圆。这场面给足了末家兄弟面子。从夕阳两丈高,喝到晚上接近八点,末老大一看是时候了,叫过老二老三一起去里屋,把老爹架出来准备收红包。

    儿子们都是有心人,生怕老爹一口气上不来,弄个呜呼哀哉,收不了红包,那酒席饭菜其不是白白浪费。

    三个儿子,小心翼翼地把老爹扶正在八仙桌后的官帽椅上。末老汉闭着眼,耷拉着头,全凭一口气在,方知是活人。老三赶紧帮着扶好,把蛋糕房赠送的寿星帽戴在爹的头上;末老汉如雕塑如木乃伊,被两个儿子加持着静坐着。媳妇们在七层宝塔形蛋糕上,点起祝寿的大红蜡烛,人们唱了祝寿歌,把蜡烛吹灭,孩子们分享蛋糕。客人们手里拿着红包,一个个来到老寿星面前,说一句,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的祝寿词,递上手里的红包。

    往年,这红包必是末老汉笑眯眯的,亲自接过手,替孩子们收着。等客人散了,孩子们根据自己往来的人情大小,把钱分走。而现在,末老汉身在这儿,魂魄已西游探路去了,哪顾得了这红尘中虚面上的事儿。

    玄月一手拿着七婆备好的红包,一手扯着七婆的衣襟,悄悄地对七婆说:

    “爷爷像个假人。”

    七婆拍一下她的肩膀唬道:“别胡说。”

    末老大虔诚地站在父亲身边,代父接过客人的红包放在礼箱内,再从自己的皮包内拿出早已备好的小红包,递给每一个祝寿的客人,算是回礼了。

    虽是提心吊胆,一切还是沿着谋划过的按部就班的完成。礼金奉上,客人们回到酒桌前重新落座,继续呼朋唤友你来我往的杯杯尽兴。

    末家三兄弟把老爹连抬带架地弄回里屋,刚一放回床上,末老汉睁开暗淡的双眼,瞅了瞅三个儿,双眼一瞪一闭,一滴冷泪落下,就过世了。老三咧嘴,想哀嚎。老大马上止住老三说,先别哭,让小妹再守一会爹,等打发走客人再说。

    三兄弟神采飞扬地举着酒杯,穿行于桌与桌之间,非常有礼节地招待着客人,仿佛他们的爹,安康在世。

    薄凉的夜色里,末家灯火,小院欢乐,祝寿的人们在一杯酒里取暖;小女孩玄月仰着头,看末庄的夜空,有一颗流星划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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