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断头崖

作者: 红风 | 来源:发表于2020-01-15 22:32 被阅读0次

  每回爷爷天黑没回家,奶奶总会站在天塝路口等他,也总会让古欣对着黑暗喊爷爷。黑暗中,如若冒出一句恼怒的“听见了”,或是闪现出明明灭灭的火光,奶奶就会心生欢喜,连说话的声音也是喜悦的。

  “你爷爷回来了。”

  那天,古欣的喊声却像扔进三汇河里的卵石,漾起一圈波纹就沉下水底去。

  月亮浮在竹林梢头,爷爷依旧没回家,奶奶熬等不住。

  “走,接你爷爷去。”

  奶奶带着古欣去寻爷爷。那天,山路格外崎岖,祖孙俩抓着青草,摸索着爬上了远近闻名的断头崖。

  断头崖是一处陡峭的斜坡。断头崖像把刀,把山崖劈成截然不同的两种地貌。崖那边是烂草坝,土地薄瘠,石头乱立,人们用凿子凿开石头,才会裸露出一小块土地。烂草坝的玉米长得矮小,结出的玉米棒子像癞子一样,稀稀拉拉挂着玉米粒儿。而崖这边的长连塝田地肥沃,金灿烂的谷穗挂成绺儿。烂草坝的人饿得禁受不住,常趁着黑夜到长年塝偷玉米、土豆……可经过断头崖时,常有人滚下崖去,挂在树枝上变僵,断头崖的名字由此而来。

  烂草坝地偏僻,那里的人不外出,守在烂草坝种田,爷爷便是去了烂草坝搭谷子挣钱,买视屏手机。

  去断头崖的山路,笔直陡峭,仅容一人行走。月亮钻进云朵里,四周暗下来,奶奶紧紧牵着古欣的手,小心翼翼挪着脚步。沿路的枞树长在石缝间,怪枝嶙峋。乌鸦在树丫间“呱呱”怪叫,见人惊起,扑扑翅膀,飞到另一棵树上。古欣牵着奶奶,小手汗涔涔的。

  “奶奶,乌鸦叫要死人,我怕……”

  奶奶声音颤抖着呵斥古欣:“闭嘴!”

  奶奶从没大声呵斥过古欣,草丛里有蛇沙沙地爬过去,青草轻轻摇动。古欣又怕又委屈得想哭。她站着不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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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阵凉风吹过,月亮从云后钻了出来,月光皎洁无暇,照在断头崖上,亮如白昼。古欣看着影影绰绰的树影,总感觉会遇见什么。

  “奶奶,你看爷爷在那儿,在那儿,快看!爷爷他耷拉着脑,好像睡着了……”古欣指着半崖的枞树说。

  奶奶站在那儿,像被噎住了,说不出话来。她看见她的老伴儿了。他的老伴悬挂在断头崖上的枞树枝丫上。爷爷很轻,风吹过,他像一截断折的树枝,似乎还在随风晃荡。

  天亮了,田爷来了,黄根来了,王癞子拿着麻绳来了。田爷在断头崖下找到了军用水壶,水壶被砸出一个破洞,水壶底荡着几口白酒。田爷抿了一小口,递给黄根,黄根抿了一小口,抱起爷爷的头说:“滥酒罐,咱哥几个最后一回了,来,你也喝呀,听见没?不准耍滑头。”黄根将水壶放在爷爷乌干的唇上。爷爷紧闭着唇,酒从唇上滑落,黄根的眼湿润了。爷爷两眼眶乌紫色,额前一指长的皮肉撕裂开来,血已干凝。古欣心疼地看着爷爷,她想爷爷该有多疼呀。

  “人死如泥,还是想想怎么把滥酒罐弄回长年塝吧?”王癞子抽着烟,看着三个白发人说。

  “你年轻,你背回去,就当你做回好事。”田爷说。

  “行,给我五百元,我背。”

  奶奶没钱,她想起了爷爷去搭谷队干了一天活。奶奶翻岀爷爷的烟袋,烟袋里裹着两百元,崭新、笔直。

  “两百元行么?”奶奶摸着那沾着爷爷汗水的钱,颤声问。

  “背活人差不多,死人不行!”王癞子把麻绳搭在肩上,绕着爷爷走了一圈儿,估摸着爷爷的斤两。

  “王癞子,你简直不是人,什么叫死人?他是你古爷,你给老子爬开。”黄根伤心地数落着王癞子。王癞子气得脖颈上的青筋迸涨,但他害怕得罪黄长江,讪笑着离开了。

  田爷从村头到村尾捋了一遍,没什么年轻人能帮上忙了。

  “黄根,我背烂酒罐,你扶着,就像他喝醉了,我俩背他一样。”田爷抓紧爷爷的手,黄根扶着爷爷的肩,三个头发花白的老头摇晃着往长年塝走;奶奶拎着爷爷的酒壶,像往回爷爷醉酒一样,爷爷摇晃在前面走,她拎着酒壶跟着爷爷。

  奶奶年轻时漂亮,家里开着面坊。爷爷种田是一把好手,他耕耙的水田,像一面平整的镜子,没一个脚印;他栽种的水稻竟能多结岀十几粒谷子。

  爷爷耕耙冬水田,见奶奶背着麦粒回家磨面,爷爷抢过背篓送她回家,奶奶羞涩地跟在爷爷身后喊:“不要你背,不要你背。”

  大人叮嘱奶奶:“离滥酒罐远点儿,那种人,醉了就不认人,把你往死你打。”

  起初,奶奶躲着爷爷。可有天,有人见两人坐在山坡上,奶奶依偎在爷爷的怀里,互相捉虱子,掐虱子。

  “他像藤缠在树上缠着我,撕都撕不开,这是我的命。”

  奶奶一句“这是我的命”,打开了关着她的那扇木门。两人结婚了,爷爷喝醉了,奶奶拎着他的酒壶;爷爷喝醉了,砸碎酒瓶,但从不打人。

  田爷背累了,奶奶弯下腰说:“老头子,来,我背一回你,咱们回家……”

  田爷和黄根不敢劝阻,一人扶一边扶着爷爷。爷爷压得奶奶直不起腰身,四个头发花白的人,在微风中缓缓前行,谁也不说话。古欣扶着爷爷的腰,她怕爷爷再摔下来,额头会划拉开更长的口子。她伤心地想着:“我再也没有爷爷了?”

  长年塝弥漫着爆竹味,熏香但悲哀;唢呐吹奏着哀怨的葬花吟。

  奶奶嗓子嘶哑了,她不哭,她打开柜子拿出陈年的黄豆磨豆腐,出门在屋后打开一捆捆晾干的枞树枝备用。古欣坐在老龙井旁,用枯草擦洗蒙了厚尘的碗碟。奶奶压过唢呐声说:“欣儿,你爸傍晚到家,烧点热水,他们到家烫烫脚!”

  奶奶取下挂在墙上的镰刀,提篮子去了菜地。儿子和孙子回家,是该收西瓜的时候了。菜地里脆甜的西瓜,挂着露珠儿,油绿得像漆过一样。欣儿馋了很久的西瓜,爷爷不准吃西瓜,说要上街买掉用作零用。平日里,一家人单喝老龙井的井水解渴。老龙井旁放着一只发黑的土碗,供来往的路人舀水解渴,也有人摘下一片瓜叶,圈成唢呐状舀水,瓜叶上的绒毛扎人,人嘬着唇,远远地吸水。古欣折一枝瓜藤儿,摘去瓜叶,用藤儿像吸管一样吸井水。奶奶摘回大西瓜,搁在院子,王癞子用拳头捶开,啃着红瓤,滴落的汁水像鲜血。

  洗净的碗碟在竹篓里圈成圈儿。古欣看着脚上爷爷买的那双雨鞋,她眼睛涩巴难受。看看墙上的挂钟,估摸爸妈已在万家洞下车,不多时,她就与爸妈相见了,心中的喜悦冲淡了悲伤。她嘀咕着:“妈爱干净,脸盆、脸帕要香皂洗净;爸爱薄荷泡茶,泡一盅儿凉着。见着他们,我该先叫妈呢,还是先叫爸?……”古欣纠结着,将近一年她没见着爸妈,在她脑海里,他们的面容甚至有些模糊了。她想他们,特别是现在,奶奶顾不上她,她独自在爷爷灵柩跟前,看着爷爷那双穿着寿鞋的双脚,她有些害怕躺着的爷爷突然坐了起来;她想他们,尤其是此刻,想要依靠着他们,倾叙她的恐惧与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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