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何常明
我不喜欢“劳动人民”这个词,每当我看到“劳动人民”这四个字,就想起了二世而亡的秦朝。暴秦无道,商鞅无良。助暴秦灭六国的法家商鞅,在其眼中,百姓只是君主的工具,君主要绝对操控百姓。他为了塑造绝对君权,提出要”弱民“,他说:”民弱,国强;民强,国弱。故有道之国,务在弱民。民朴则弱,淫则强—《商君书》“为了弱民,他要“愚民”,他说:”民愚,则易治也。—《商君书》“为了愚民,他提出农战:”归心于农,则民朴而可正也。纷纷,则不易使也。—《商君书》“他认为使民一心务农便于统治,因为务农无需太多思想,长期务农则民少知虑,少思考,而只剩下纯物质性的体力,则易于操控。因此,商鞅说:”故凡明君之治也,任其力不任其德。—《商君书》“
为了“驱民于农战“,商鞅主张灭学术、商业等活动,他说:“见言谈游士事君之可以尊身也,商贾之可以富家也,技艺之可以糊口也。民见此三者之便且利也,则必避农。避农,则必轻其居。轻其居,则必不为上守战也。—《商君书》“商鞅还禁止道德,他说:”六虱:曰礼乐,曰诗书,曰修善,曰孝弟,曰诚信,曰贞廉,曰仁义,曰非兵,曰羞战。……十二者成群,此谓君之治不胜其臣,官之治不胜其民,此谓六虱胜其政也。—《商君书》“商鞅所要禁绝的礼乐诗书等皆属儒家之主张,儒家认为,人非仅肉身,而是秉有上天生生之德的神圣存在,个人和政治惟一的使命,便是守护彰显此上天生生之德。而一个有德之人,首先便是自觉,自主的人,这样一个自主的人,当然不易被君主操控,所以,法家商鞅必要灭儒家之德。一个有德之人,自然会与他人相通联合而为团体,在政府之外而另有团体,这些团体将会彼此联合而抗衡政府,为塑造绝对君权的商鞅当然要禁绝儒家之德,破坏人间之信任,他的做法是:“连坐:不告奸者,腰斩;告奸者,与斩敌首同赏;匿奸者,与降敌同罚—《商君书》”。他逼迫百姓互相监视,则民间毫无信任,断绝一切联合的可能,则政府权力便可以直接操控每个渺小的个人。
商鞅的目的就是要富国强兵,发动战争,而且也必须发动战争,因为集聚起来的“劳力”不发于外,必会威胁到本国。商鞅说:“强国而不战,毒输于内,礼乐虱官生,必弱;国遂战,毒输于敌,国无礼乐虱官,必强。—《商君书》”因此,秦国变为了一个战争机器,杀人机器,以斩首数量来定赏罚,《史记.秦本纪第五》记载:
秦惠文君七年,斩首八万;十四年(更为元年),斩首八万二千;十三年,斩首八万;秦武王四年,斩首六万……秦昭襄王十四年,白起攻韩魏,斩首二十四万;三十二年,斩首四万;三十三年,斩首十五万;四十三年,斩首五万;四十七年,秦使白起大破赵于长平,四十余万尽杀之……五十一年,斩首四万。——《史记》
有人认为,秦朝的贡献在于废封建,立郡县。但我叙述暴秦这一段史,重点并不在此。我的重点是,暴秦灭德,愚民,弱民,驱民于农战,把活生生的人变为了一个个物质性的体力,一个个战争机器。这是露骨的“把人当物看”,而不是“把人当人看”。这是对人的彻底羞辱,是永恒的罪恶。这个罪恶,不仅仅存在于秦朝,而是普遍存在于人类史中,普遍存在于每个人的生活中。
把人当物看,则人的价值只是他肉身的劳力,劳力是物质性的(注:所谓脑力,亦即思想,也是物质性的。因为一般所说的思想,皆因识别外物而起。当思想不能自由时,也是物质性的,因为物质的根本属性是固化,凡固化而不自由皆属物质性。),劳力的目的也是物质,由肉身所组成的国家只是更大的物,国家的目的也只能是物质的,这是人、国家和政治的物质化。物质的根本属性是趋向于固化,表现在国家政治上则是权力阶层的固化,国家目的的固化,政治主张的固化,亦即,整个国家只有一个阶层、一个声音、一个主张是绝对的,其他阶层、其他声音、其他主张并无主体地位,只是工具性的。文化、宗教、教育、政治都必须服从于一个阶层,一个主张,这是整个社会的固化、工具化亦即物质化。当整个社会物质化之后,在上者奢靡无度而不关心人文精神,在下者奔走衣食而不得,无暇顾及人文精神,而本该代表人类良心的知识分子,也在权力的恐吓与收买下黑了良心,依附于在上者。因此,整个社会便只剩下肉身,而无丝毫精神性,天下生机已绝。
物质是有形的,凡有形的都是有局限的,都是相对的,因此,在一个物质化的社会中,人们不认为有绝对的真理存在,任何宗教、文化、哲学,人们都视之为一家之言,并无绝对性,于是相对主义盛行;在物质的背后便是无尽的虚空,因此,人们在精神上是空虚的,于是虚无主义盛行;在宗教、文化、哲学中没有绝对,没有共识,那么,只剩下物质需要是绝对的,是共识,因此有的人衣食难求,有的人埋没在纵欲主义中;在一个物质化的社会中,人们能够看到的最大的物质集合体便是国家,因此,国家主义盛行;人是有精神本性的,当人生活在一个无丝毫精神性的物质世界中时,是苦不堪言的,因此当然要寻求解脱。于是,一部分人走向苦乐解脱的修行而不关心政治,一部分人走向了文艺;此时,如果有野心家,为国家提出了某种浪漫的理想主义,同时诉求于现实的物质问题的解决,那么,这些被物质埋没而深感空虚的人,很容易被野心家利用,而发生恐怖主义。
在上者以物看待人,把百姓工具化,这是国家的物化;在社会中产生了相对主义、虚无主义、纵欲主义、国家主义、浪漫主义、出世主义、恐怖主义这些物化的表现,这是民间的物化。国家的物化引发了民间的物化,这就是孟子说的“耳目之官不思,不思则蔽于物。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孟子》(简译:耳目不能“思”,则只是一物。因此,当它与外物交接时,便自然被牵引而去)”在上者以“耳目之官”的肉身看待百姓,用尽各种办法,让百姓的思想和生活仅仅维持在物质水平上,久而久之,百姓也将自己等同于一物,这便是孟子说的“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但是,人是有精神本性的,深自反省,生而为人,对自己和别人都有天然的敬意,无人忍心把别人工具化,也不忍心自己被工具化。可是,整个社会的物质化、工具化究竟是怎么发生的?我认为,是因为人们认错了“主”才被奴役的——
儒家认为,上天生生之道,化生并主宰万物,上天生生之道是宇宙唯一的主宰,人得此主宰而生,此主宰才是人的真性命。(注:精透的理解此主宰是重中之重,对上天生生之道较详细的阐述,请参阅本人《儒家之“自由”义——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一文,在此不详述)孟子以天地生生之道为“大体“,人的肉身是天地生生之道的显化,孟子把肉身叫做”小体“(即上段的耳目之官)。在宇宙,上天生生之道绝对主宰万物,在人,则上天生生之道必须主宰肉身,即”大体“绝对主宰”小体“。但是,人自有身以来,便有一大迷惑,即以肉身之小体为自己,而不以天地之大体为自己。只愿以肉身小体为主宰,不愿以天地之大体为主宰。因此,在上者以肉身看待百姓,控制百姓。而百姓只以渺小肉身为己,面对社会这一庞然大物时,或麻木、或无奈,或避世,始终不能超拔于其中,凌驾于其上。因此,人们想以肉身作“主”却最终被更大的肉身集合体“社会”所奴役了。
那么,自由之道何在?除非每个人真真切切的自觉到自己的身体中有“天”的存在,自己是“天民”(注:孟子语)而非肉身性的“劳动人民”。我们如何可以真真切切的自觉到“天”的存在?如何能确认自己真的是“天民”?此处所说的“天”,即天地万物一体之真生命,此真生命在人这里有其真切的发端——除了彼此相对分离的肉身生命外,我们还有天地万物一体相通的真性命,因一体相通,故不忍心害人,这是仁的发端(注:仅是发端);因自觉到自己有超越肉身之上的天地万物一体之真性命,因而有人格的绝对尊严,因而绝不能忍受被任何人任何权势所奴役,这是义的发端(注:仅是发端);若真不忍心害人,真知痛痒,则绝不忍心让这个物化的社会禁锢人的生机;若真知耻辱,则绝不肯被这个物化的社会所奴役。这便是孟子所说的“先立乎其大(大体),则小者(小体)不能夺也。—《孟子》“但我深知,这谈何容易!只能乞灵于上天能够听到他的子民发自良心的拒绝奴役的呼求,乞灵于每个人都能真切的自觉到自己是“天民“而非”劳动人民“。
作者:何常明,十年前舍弃前作,开始独自研究。现主要研究儒家和三民主义。多年来,除研究外别无它事,他执守的是扎根天地、批判天下的儒家,虽境况窘迫,仍不忘先圣先贤用生命守护之道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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