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有一位堂妹,我叫她“苏姑姐”。昨天早上七点五十分,她在老家祖屋里安然离世。我昨天上午九点钟接到表兄弟们的信息,经过一轮商议,我下班后就开车带着母亲和姐姐赶回老家送别。这一过程中,也让我体会到中国农村和城市的丧葬礼仪上的不一样。死亡,是每个人都逃不过的一个人生终结点,却又是一面能倒映出生之可贵的镜子,让我颇有感慨!
一、发病
苏姑姐育有三儿三女,为人善良厚道,对每位儿女都关爱有加,而儿女们都很尊敬爱护他们的母亲。因此,他们家和业兴,人丁兴旺。前几年,姑丈因为肺癌末期,在经历各种治疗后离世,据大表哥说,他离世前曾被疼痛折磨得不行。后来也是回来老家办的事。
在今年过年前后,姑姐发现颈部长了一块东西,也有胸部闷、痛。当时她的小儿子,跟我同年的“阿仔”就曾咨询过我。后来经过颈部淋巴结检查和PetCT等多种诊断手段,发现其实是晚期肺癌。从阿仔咨询我而发来的病历资料里,我发现苏姑姐还合并有严重的冠心病,陈旧性心梗,III度房室传导阻滞,平时心率都在40-50次/分左右,心功能很糟糕。听说就诊医院的医生认为,老人家已经没有什么好的治疗手段,我就建议用好止痛药控制老人的癌性疼痛,并帮忙参考建议了一下治疗用药选择。儿女们为了不要让老人有太多顾虑,所以没有告诉她这是什么病。我就告诉阿仔,老人总有离开的时候,让她舒服一点通常比用尽方法来延长她的生命更有意义。
二、会面
本来想上周找一天带着父亲母亲去看看她的,但因为一些细节没有商量好,就想这周再去。没想到今天在医院刚参加完全院交班就收到阿仔的信息,她已经安然离开。经过商量,我下午下班就立刻开车带上母亲和姐回乡下。一路交通顺畅,两个多小时,我们就回到了乡下。
姑姐的儿子们三兄弟在餐厅路边等着我们,在寒暄一番后,大表哥请我们吃了一顿晚饭,说我们可以等村里的亲友们把姑姐的遗体转运都祠堂后,再过去作告别。吃饭的过程中,我们和大表哥了解了姑姐在离世前这几个月的生活情况:在发现这个病以来,其实不管她是否知道真实诊断,疼痛常常都让她彻夜难眠。他们兄弟们一起四处寻医问药,也有找到一些名医中药方剂,但三剂用了两剂就因为病情恶化没法再用了。姑姐是个很坚强的人,胃口很不好,但还坚持着吃些东西,因此居然没有明显消瘦。她一时肚胀便秘,一时恶心呕吐。还是当地西医院的医生给她开了芬太尼贴剂管用,用上了她就舒服很多,不很疼。住了一段时间医院后,五月初开始,儿子们就把她接回大儿子在市区的房子住,每天孙子们都过来看看奶奶/外婆,问安聊天,让老人得到很大的安慰!最近一段时间,姑姐经常记忆倒错,说话张冠李戴,讲一件事把时间人物地点都弄错了,吸着氧也经常气喘很厉害;前两天却还像打了鸡血一样忽然起来说要去卖菜。
昨晚,吃完饭后,本来大表哥想离开,家人们发现姑姐的脸色神志都不对,就赶紧把她送往医院。送到医院后,急诊科医生给她实施了抢救,打“强心针”,气管插管。儿子们看到她不断挣扎,表情痛苦,就心领神会地问她:“你是不是想回乡下的家?”她顿时安静下来。乡下村里有规矩,断了气就不准进村。这样,就跟医生协商好,医生表示要尽快在一个小时内送回去,否则可能撑不住。儿子们就尽快联系私家救护车和乡下的接应安排,说干就干,医生拔除气管插管,凌晨时分就吸着氧气把她送回了乡下祖屋。回到熟悉的房子里,她对大表哥说了一句:“为什么我会这样?”早上七点五十分,她在亲人的陪伴中安然离世。家人在附近的医院/卫生所开好死亡证明,明天就先按法规要求火化,然后入土。
三、告别
我们几个人吃完饭,就一起到村里的祠堂。村口遇到了姑姐的三个女儿,她们知道自己是“外嫁女”而需要引路人才能进村,就打电话给最了解风俗的二婶咨询应如何操作,所以还在等着。我们是外来娘家亲友,没有禁忌,就直接进去。傍晚在这条充满古色古香的村庄里,听着鸟语蝉鸣,闻着新鲜的空气,我们一路进到村子的中心,祠堂。抬脚跨过不太高的门槛,里面已经有大量亲友聚集,大家也没有戴口罩。毕竟省CDC的各种相关指引都在全面放开,我们也就入乡随俗把口罩摘下了。祠堂是个很标准但相对简约的广东风格祠堂,青砖瓦房,屋顶的横梁和瓦片已被常年拜祭的烟熏得漆黑。步过天井,姑姐的遗体四平八稳地安放在地面上。她头发仍乌黑,睡姿安详舒适,穿着干净的衣服。一点点让人感觉违和的是脸上被一块黄色画着符的纸所覆盖,略有点恐惧感。母亲和大姐都给姑姐烧了香,出于信仰,我并没有参与,只在旁边低头默默为她的家人的哀伤得安慰祷告。
这时,三个女儿终于进来了,还没进门,远远就听到她们嚎啕大哭的声音此起彼伏。她们是一路走一路哭进村的。哭,是中国丧葬礼仪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用力而持续的哭声,有时会被认为是一种孝心的体现。所以,也有一些相对富裕的家庭会请专人过来哭。但姑姐的三个女儿是很爱她们的母亲,我觉得她们的哭是发自内心的。我母亲也忍不住流泪了。
姑姐的大女儿,因为年轻时得了鼻咽癌,辗转求医来到广州。我父亲和姐姐帮忙联系医生,在接受放疗期间,姑姐和表姐母女住在我们家。她天天无微不至地照顾自己的女儿,每天陪她去医院,又坚持给她煲汤煮药。我们两家人之间也是通过这一次治疗,建立了深厚的友谊。今年来,这位表姐因为头面部放疗并发症,已经失聪,而且鼻窦与颌骨也有问题,所以说话不太清楚。但她哭得真的很大声很难过,亲友们纷纷过来安慰,特别是二表哥一直在搂着她,想让她感觉到安慰。听大表哥说,当时因为治病,在姑姐的坚持下,一家人一起利用业余时间卖菜买米来支持医疗费用,后来又一起支持表姐的孩子读大学。我想,姑姐这种重亲情的举动,也成为了六兄弟姐妹之间彼此爱护的一个楷模。
然后,阿仔带我们看了他们那间小小的两层祖屋。这里的占地面积就二十来平方。他很平静而满足地告诉我,他们六兄弟姐妹就在这里长大的,还说特别记得我父亲来看望他们,带着糖果过来时给他留下的深刻印象。最近一直在与父亲做他的生命回顾,记录他的生命往事并肯定其价值。我会把阿仔说的这一段,告诉父亲。
在整个与他们家人互动的过程中,我反复多次地告诉他们家人,姑姐这样离世是很幸福很平安的,属于善终。因为儿子们果断地停止了抢救,及时地按照她的意愿把她带回乡下让她可以落叶归根,这实在是很有智慧的决定。另外,他们也早有准备,连坟地都留好了,按照村里的规矩给老人整理好。
四、感想
儿孙满堂,家和业兴,对一位六个孩子的农村妇女来说,姑姐的人生价值可说是完满地实现了。这次告别,我看到的是一个中国版的善终过程。她的孩子们豁达识理,能把提高临终生活质量定为目标,以至于最后有一个很好的告别。不告知病情,也算是一个东方文化下的特色做法,对诊断至离世时间很短的姑姐来说,也许是对的选择。如果当地有安宁疗护团队能给家人提供一些专业医疗咨询和心理支持,略去抢救的过程,会不会让老人这个离世的过程中感受更为舒适?
引用阿图葛文德的《最好的告别》的结束语:生命是一条单行线,一步一步走向衰弱和死亡,生老病死的进程不可逆;但对于大众来说,有人会感到惊骇,很多人觉得这个话题太残酷。其实,恰恰是因为我们的文化拒绝接受生命周期的限定性,以及衰老与死亡的不可避免性,我们的末期病人和老人才会成为无效治疗和精神照顾缺失的牺牲品。好在我们的社会已经意识到这是一个待解的问题,我们正在为生命的末期关怀开辟安宁缓和医疗(临终关怀)的新路径。到那一天,生的愉悦与死的坦然都将成为生命圆满的标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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