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第一堂课是在贫民窟上的。其实住在那里的人都不知道这片地到底叫什么名字,大概因为居民都很没钱,环境比较脏乱,就这么叫上了。他们是这么叫的,他们的父亲也是这么叫的,父亲的父亲还是这么叫的。
508栋的后院,最靠近垃圾场的地方,唯一的教室是用帐篷搭起来的,讲台是一个两头破洞的储水桶,没有课桌,没有椅子。老师是一台报废的教授机器人,本来被大卸八块扔在了垃圾场里,不知哪条电路恰好没断,某天夜里忽然重新启动,从此开始一遍又一遍地讲着芯片里储存的课程。
“同……学。”
有一天,在垃圾场刨堆的我听见它这么称呼道。
“……?”
“请你……尼莱……来,回搭……答,这个纹,问……题。”它脸上的仿生皮肤已经全都烂掉了,只剩下代表情绪的两个LED眼珠亮晶晶地冲我跳动着。
我没理它。
半小时之后,它说:“不咬……要,紧张。这只是一格……个,很简蛋……单的,问题。”
我把两根没有完全生锈的金属腿骨装进袋子里,收紧了口。
我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走向507栋,贫民窟的黑市。
老板用他的第一只胳膊把我找来的腿骨拎起来看了看,用第二只胳膊拿出一根雪茄,用第三只胳膊搂着一个穿着比基尼、没有下巴和双臂,看不出性别的人,用第四只胳膊打开收银机点出一沓钱,用第五只胳膊拿起来甩给我。
“钱不够。”我说。
老板用第六只胳膊拿出一支手枪瞄准我的额头。
我拿起钱,走了出去。我的身后传来兴奋又短促的叫声和喘息声。
506栋是座危楼,唯一完整的底层放着两排硕大的机柜,日夜不休地发出沉闷的震动声。满地的缆线仿佛怪物的触须和血管。
我来到一个机柜前,从那沓钱里拿出一张,塞进机柜上的插槽里,然后从缆线里挑了一根,接到自己胸前的接口上。
一股肮脏的热流涌进我的身体,它叫利电素。
我的大脑在下一秒沉入了大海,我没见过大海,只是知道有这么个东西存在,大海很大,大海很深,一团肉球在海里沉浮,被黑色和蓝色紧紧包裹,它在挤压我,它在安慰我,它在狠狠地鞭打我。我在挤压中窒息,在安慰中欢愉,在被鞭打的痛苦中狂笑。然后我开始吐,有多少热流涌进来,我就往外吐多少东西,我把左臂里的晶金伸缩探针吐了出去,把右臂里的146个球头关节吐了出去,把这幅要了老命的身子里的每一片金属每一个微型引擎每一个间接处理器每一条活性电路吐了出去,吐到只剩下心脏。只有心脏。只有这颗拳头大的东西吐不出去,因为只有它是血肉不是硅基造物,因为它任凭我来回撕扯也纹丝不动,因为它温柔地在我金属的胸腔里搏动着,从我自娘肚子里胚胎成型的那一刻开始,到那个绝望的黄昏,再到过了不知多少年的今天晚上,它不老不死,所以我不老不死,只是痛苦,只是享受着永无尽头的痛苦,欢愉般的痛苦。我的身上几乎已经没有血肉了,理论上应该与痛苦绝缘,但是我感受得到,日日夜夜,每分每秒。
我的视野在痛苦中重新变得清晰,看到自己的身躯在一分钟内近乎瘫痪。
利电素有强烈的成瘾性。我全身紧绷,不受控制地颤抖着,眼前发白,左脚的脚趾蜷曲着,金属指骨在地面划出咔咔的声音,好像还擦出了火花,但我看不清。
我强忍着不把剩下的钱全都花出去,等到身子能动了就起身,晃晃悠悠地往外走。
506栋对面没有其他建筑,可以清晰地看到夜空。今晚大概有星星,运气好的话还能见到月亮。
但我没有抬头。我看着手里剩下的钱。
一张等于一个小时的利电素,这种能瞬间提高机体信号强度、用于修复损伤和激发快感的化学物质是贫民窟里比钱还管用的硬通货。
哪怕满天都是月亮,我也会低头看着我的钱。
有人走过来,在我面前停下。
我看到了她的鞋,这双鞋傲慢的款式和材质要我恭恭敬敬地对穿着鞋的人行礼,如有必要就给她当牛做马,并且用一辈子的时间记住这个光荣的夜晚。
“晚上好。”她说,“我是涅丽安娜。”
我认真地数着她鞋尖上有多少道纹路。月光照在她的鞋上,没有反光。眼部放大镜好像进灰了。
“我需要你。”她说。
“滚开。”
“……我需要你。”
“你没带保安,第一保卫队那些没脑子的玩意儿也没出动。”我低着头说,“你屈尊降贵来到贫民窟,鞋上沾了这里的脏东西,然后说需要我——我给你擦鞋只会越擦越脏。”
“对不起。”她说。
我抬起头。名叫涅丽安娜的女人,看到我的脸后全身微微一震。
“你是该说对不起。你太应该说对不起了。”我说,“我真该给你拿把椅子再弄点零食,好让你舒舒服服地坐在这里看戏,看着一个在初次改造里活下来的傻子在你眼前活蹦乱跳,抱着一个被相信了那么久的谎言,就那么守着,好像抱着他自己的命一样守着。”
涅丽安娜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她身体上的导光条从蓝色变为橙色,皮肤掀起了一层层细小的波浪,那是受到威胁后自主触发的防御鳞片。
“先进的机体,嗯?”我动了一下左臂,探针在月色下泛着凶光,“你猜那层鱼鳞能扛住我几下?”
“一下也不能。”她说。
“答对了。现在给我滚,机器人大小姐。”我低下头。
然后我被几层纳米捕网猛然缠住,具有复杂结构的网线在瞬间死死包裹住我的四肢,然后我挨了狠狠一脚,被踹到506的承重墙上,纳米网的环境适应针脚立刻深深钉进了墙里。我想用探针解决问题,但胳膊一下也动不了。
涅丽安娜向我缓缓走了过来,她橙色的导光条现在变成了红色。
“发完疯了?”她说。
“你把我放开就知道发没发完了。”我说。
身上的网越缠越紧。“我对这一切感到极度抱歉,如果你执意要攻击我,我会在那之前把你处理好;如果你能冷静下来,我会和你谈谈正事。”
“什么正事?”我说。
涅丽安娜把手伸向自己的脖子,把头盔摘了下来。
我看见了她的脸,然后感觉自己被打了整整一吨的利电素。
“……你明明说过你没接受初次改造。”我说,“狗娘养的……我还能相信什么?”
她把头盔戴了回去。纳米捕网松开了,然后在瞬间被她收了起来。
“跟我来,我告诉你可以相信什么。”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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