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梦见自己在做梦。脚下是一条看不到边的沙河,然而我很幸运,站在一小块非常结实的地方。我身上的有些东西掉了下去,很快便沉没不见了。我不知道掉下去的是些什么,我记得我身上并没有带什么东西的。但是我确实掉了什么东西,那到底是什么呢?
沙流中突然站起一个人来,用母亲哺乳时安抚婴儿般的声音跟我说话:“你不应该站在那里,太危险了,你会沉下去的。”
“是,但是我也没办法,这儿离岸太远了。我只是奇怪,这条沙河是怎么出现的?”
“沙河?开什么玩笑,不就是个小沙坑么?但是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别再站流沙里了,快上来!”
他伸过手来,似乎要拉我。我突然觉得可疑起来——很明显,我并非站在流沙里;他为什么说“上来”?
但是我来不及多想,那个人突然不见了。流沙里接着向我伸出无数双手来,又像要我救他们,又像要把我拉下去。我的手躲不及,被拽住了。我奋力甩开,但是更多的手又拽住了我的腿。数不清的声音在周围响起来:“快救救这个孩子!”
我无暇顾及这些声音是什么意思,只觉得它们一个个全跟刚才那个人说话的声音很像。我的手摸到一支刀柄,我抓起它,向拽住我腿的那几只手挥去。然而我非但没有砍到它们,反而把那条腿砍断了。
没有丝毫疼痛的感觉,只是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只能用另一条腿用力地蹬开这些骇人的手。
有一阵暴风吹来,夹着雨滴和火星,触物即燃,触土即湿,使人惊愕。
我睁不开眼,只觉得那些拽我的手突然松开,没了动静。
等暴风过去之后,周围全变了样。沙河已经不见了,满地都是人骨,一个个手都向我伸着。我站立的地方成了一个比人还高的土墩,一股泉水从土墩中吐出来,一些我从未见过的植物从我脚下发芽、生长,开出花来。它们越长越盛,向四周蔓延,盖住了那些人骨,又盖住了所有的空地,直到极目不见一处不长这些植物的地方。
我正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又突然感觉有人拍我,于是醒来,才发现自己是在做梦。那个拍我肩膀的人对我说:“你要当心,别呆在这坟坑里,再过会儿,就算你大喊大叫,捶胸顿足,也会被当成死人埋掉,而且又不能怨他们,因为他们的眼睛是瞎的,他们的耳朵是聋的。”
“他们是谁?”
他没有回答我,只是向我走过来,又往我身上躺下。我来不及避开,他却突然不见了,我只觉得有什么东西进入了我的身体,然而很快便又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我从坑中爬出来,听见有人声,于是向那边看。
我看见一片有无数人就戮的刑场,亡命牌上都写着“无罪”两字。倒毙的人们突然一一站立起来,向杀死他们的刽子手致敬,声音模糊地喊着崇拜与感恩的口号。刀口的血还在向铜锅中渗下来。他们开始生火,把锅架在火上,从胸口切下肉来,投入血锅中去。他们为盐的多少争论不休,为放不放醋争论不休。但是做好一锅肉总是很快,然后是下一锅……刽子手们开始过来帮忙,他们全身只有肠胃是肉,骨架上满是割痕。他们和他们一起吃这些锅里的东西,肠胃剧烈翻滚,如同高速运转的机器。他们与这些刚刚膜拜过他们的人挽手共饮,有如兄弟,全无刚才的高高在上的样子。
我拉住一个人,问他在干什么。他面无表情,看了看我,又转过身向身边的一个人说了些什么,声音小得我根本听不见。接着大家开始交头接耳,一会儿又都停下来,一个个全盯着我看,眼神里射出一阵阵寒光,像猎兽的毒箭一般。
我心里一憷,忙往后退,却被什么挡住了,左右张望间,却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病床上。护士似乎是听到我房间里有声音,急匆匆地端着个盘子小跑进来,盘子里放着两支注射针。她像对一个顽皮的孩子似的抓过我的手,开始给我打针。
“我看起来很不老实么?”
“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老实过。”
“你给我打的什么针?”
“一支是镇静,一支是安眠。”
“可是我现在明明很平静啊,而且我刚从梦里醒来。”
“你什么时候才能好啊?别的病人两三天就没事了,可是你呢?我刚来的时候你就在这了,过几天我都要退休了,你还是老样子!”
我不明白她这话什么意思,但是更深的疑惑让我对此毫无兴趣了:为什么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也像母亲哺乳时安抚婴儿一般?
李长怀:湖南郴州人,居北京。微信womansing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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