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刚亮，莱尼尔·德·普兰就开始忙活起来。他匆匆洗了脸，赶紧去给爵士的马儿倒上草料，又清理了马粪，然后把麦粥煮上，开始擦拭起盔甲武器来。
他今年十四岁，身量已经开始长起来了，最近正在开始变声，那一副鸭子般的嗓音老是让他的主人亨利·德·维斯特朗骑士嘲笑，这让他苦恼不已。
莱尼尔的父亲也是位骑士，所以他家也有个“德”字【注：表示出身或封地的中间字】——不过也只是那种乡下穷骑士而已，拥有一小片领地和农夫，并没有自己的手下。他父亲有五个孩子，长子在他家的主君希维尔伯爵家做侍从，将来是要继承领地的。他上面还有两个哥哥也分别去做了其他骑士的侍从，四哥进了修道院，而他则被父亲找了各种关系，安排到这位亨利·德·维斯特朗骑士手下当了侍从。
他的这位主人，是维斯特朗伯爵家的老三，因为参加之前的边境战争立了不小的功劳，也成功晋级骑士，有了一小块封地。其实亨利骑士今年也不过二十三岁，他也是十来岁从小侍从干起，不断磨炼武艺，打熬力气，最终一举成名。亨利骑士为人很不错，对于莱尼尔又严格又和蔼，是一位不错的主人。他长得也是蛮帅的，金发碧眼，身材高大，每次参加长矛比武或竞技会，总能得到不少名门闺秀的青眼——不过他目前还没结婚，毕竟他也只是个小乡绅，那么点儿封地，还不能让那些位千金的父母放行。
也因为这样，所以这次的竞技会他是势在必得——这可是国王陛下组织的大竞技会！要是能脱颖而出得到大人物的青睐，再参加一两次战争，说不定就能封个男爵了。
莱尼尔开始擦剑的时候，粥已经煮好了，而亨利骑士也恰逢其时地出了帐篷。“哈，小莱，今天吃什么？”
“大人，还是麦粥。”莱尼尔放下宝剑，去给骑士盛粥。
“我说，小莱，我们就不能吃点别的么？”骑士愁眉苦脸地坐了下来，“比如白面包什么的？”
“大人，恕我直言，咱们这几天钱包有点紧——要是您不去参加那场赌博就好了。”
“是啊是啊，”亨利骑士愁眉苦脸地接过碗来，“这事儿确实怪我。不过在陛下的领地内又不能打猎，你看，我也找不到别的休闲。”
“您今天得上场了。今天是您出场步战团体比武的日子，您最好先活动活动。”
“哦哦哦，小莱，你这家伙总是这个样子，像个老头子一般。我看，是你认识字看书太多的原因，你应该去当修士。”他嘟嘟囔囔地用木勺吃着粥，一副难以下咽的样子。
莱尼尔有点哭笑不得。是啊，他总是因为认真守序被他主人嘲笑。不过他还是不会改的，莱尼尔这样想着，继续擦拭那把宝剑。
是的，他认识字，还看过不少书——他甚至随身带了一本手抄本。莱尼尔本来才是他们家要穿黑袍的那一个【注：指进入修道院当教士】，但是因为某些原因，他不得不离开修道院，改由他兄长顶替了。这一个长项使得他成为了亨利骑士的代言人，甚至可以说是大总管。现在领地的大小事务无不托付与他，从给公爵写信到和商人订立合同。他还得负责督促他的主人，让亨利骑士不至于太过于荒废——他甚至还教亨利骑士认字，这点可不容易，一旦他教的狠了，老亨利可会在后面教他武艺时好好操练他的。
等他把那柄斯吉坦出产的精钢宝剑擦拭好，亨利骑士也已经吃完了麦粥，起身去拿他的练习用兵器了。今天的团体战，他的兵器是蒺藜锤——当然比赛的兵器都比实战的要轻不少，也没有那么尖锐。
莱尼尔也去拿起木剑，跟在主人的后面，走到草地上练习起来。他的力气天生不太足，所以更加依赖技巧。好在老亨利不论力气还是技巧上都是一流高手，他这两年可是学了不少。
从草坪放眼望去，这一大片空地上满是各色各样的帐篷，到处拴着马儿，各家贵族或是骑士的小旗子都在帐篷顶上或是树立的长矛尖头飘扬着。早上的薄薄晨雾笼罩着这片临时的城镇，各家帐篷附近都是在活动身体的武士或是侍从。
“您好，亨利大人！嗨，小莱！”打招呼的是旁边营帐维拉希尔骑士的侍从小皮——他大名叫派尔维克。
亨利骑士矜持地点了点头（他其实是开玩笑，平时他对侍从们毫无架子），转身去练习起来。莱尼尔问道：“你家大人呢？”
“哦，我家大人昨晚去别的大人那里喝酒，喝得有点多，我得去打盆水给他醒醒酒。”
他和小皮点点头，然后也开始练习起来。
练习结束不久，亨利骑士去帐篷内更衣。他换下汗水蒸腾的衣裤，换上一身干爽的衣物。莱尼尔接过那些衣服，和自己换下的一起装在一个大柳条筐里，准备拿到旁边的临时市集上，交给洗衣妇去洗晒。他刚要出发，亨利骑士叫住了他。
“小莱，你去市集上的时候，顺便看看有没有咸肉或者火腿，买上一大块。”
“咱们的预算怎么办？”
亨利骑士自信地笑了起来，“今天我们就能有一大笔进项了，嘿嘿，你不用担心这个。”
莱尼尔冲他翻了个白眼，“大人，您又去下注了么？”
“没错，我押的是我们这队，今天这场准赢，你看着好啦。”
“没错大人，我也希望您会赢。但是总可能有个意外什么的不是吗？要知道，我们的钱——”
亨利骑士一下子蹦了起来，赶紧把莱尼尔推出了帐篷，“好啦好啦，小莱你快去快回，快点快点，等会儿就要开赛了，我还得你帮我着甲呢。”
莱尼尔只好哭笑不得地端着筐子离开了。那个临时市集，就在这一片帐篷营地的南侧，由一帮子行商和附近城镇的商铺们临时搭就，每天都热闹极了。骑士和侍从们在这里能找到各种所需，比如兵器盔甲的修补打磨，衣物的濯洗缝补，食物酒类的贩卖补充，等等等等。这里也能找到各种乐子，从玩骰子的赌局，到亮着高耸胸脯的妓女，也是应有尽有。
莱尼尔绕过了倒在地上、正被侍从们努力扶起的醉酒骑士，又经过了叮叮当当的铁匠铺子，甩开了几个试图拉住他推销蔬果或是别的什么的商人，走到了这个集镇的尽头，那条河的边上。
洗衣工们正是聚集于此。莱尼尔看到不少女工都已经挽起裙裤，下水洗衣了。他四处打量，想找到他常找的那位大姐。
“您是要洗衣服吗小少爷？交给我好吗？”一个声音从一旁响起。莱尼尔扭头看去，是一位他之前没见过的少女。
那姑娘身量高挑，皮肤白皙如同象牙，柳眉杏眼，嘴唇如蜜桃般红润。饶是莱尼尔这样对女孩子还不怎么上心的少年，也不禁暗暗赞叹。他赶紧收回了打量的目光，开口说道：
“女士，我在找妲丽儿大姐，我们家的衣物，之前都是委托她的。”
女孩子伸手拨开了刘海，“她在那边呢！您瞧，她今天的活儿可不少。不如我来干吧，我可以少收您几个子儿。”
莱尼尔有些犹豫，不过他也确实看见了妲丽儿大姐正在河里忙碌。那姑娘赶紧补充道：“你瞧，我今天还没开张呢，您就发发善心好吗？”
“嗯……那您叫什么名字，女士，我下午来取的时候好找到您？”
那女孩儿微微一笑，露出了洁白无瑕的牙齿，“我叫维妮斯坦，小少爷，您是哪位骑士老爷的侍从？”
“我的主人是亨利·德·维斯特朗骑士，您记好了。我会在太阳到了那片柳林梢头前后，过来取衣服，钱到时给你。”
“好的，小少爷，我只收三个个铜子儿，你瞧，比别人便宜了一个呢。您要是到时不过来，我就给您送去。那么我得怎么找呢？”维妮斯坦说完，朝莱尼尔抛了个媚眼。
莱尼尔的脸一下子红了，他躲闪着洗衣女的目光，喏喏说道：“黄色和紫色交织的帐篷，旁边的旗子上有个鹿头。”
“好咧，小少爷，我还能干别的呐，您要不要——”
莱尼尔没等她说完，赶紧告辞离开。他知道这位小姐姐八成是在逗弄他，他可不想太难堪了。
等到他回到帐篷时，亨利骑士已经开始做准备了。
“小莱，我的肉呢？啊哈，棒极了，现在我要先吃点儿，不然待会儿可没有体力。”
趁他吃东西的时候，莱尼尔又去给马儿加了草料。然后他回到帐篷，开始准备上场比赛的装备。
甲衣和头盔早都打磨干净，绣着金色鹿头纹章的罩袍也叠的整整齐齐，就等亨利骑士用完饭食了。当他抹去嘴角的残渣，起身准备着甲时，帐篷门轻轻一动，有人走了进来。
莱尼尔认识来客，是亨利骑士此次团战的队友，巴克尔骑士。他已经穿戴整齐，兴冲冲地向莱尼尔点了点头，然后对亨利骑士大声说道：“嘿，伙计，这次咱们会大赚一笔，现在赔率又上去啦！”
亨利一边让莱尼尔给他套上锁甲，一边得意地说道：“这回咱们赢定了。昨儿对方的施特莱德在酒馆和国王的骑士打架，被他的主君林茨公爵给关了禁闭。他们一时找不到好手加盟，我们这回稳赢。嘿！小莱，别系这么紧。”
巴克尔得意地敲着手，“我们应该再加注，伙计。”
“不不不，别玩大。万一公爵大人或是陛下知道了，我们都得吃瘪。”亨利小声警告道，“我们最主要的目的可不是打赌，而是要赢取进身之阶。”
“嗯嗯，没错，伙计。我先走了，待会儿见。”
“好啦，再见。”
等到莱尼尔帮他穿戴整齐，亨利骑士忽然嘟囔道：“对面会找谁出战呢？该死的，我可不能掉以轻心。”
莱尼尔没说话，他心里明白，亨利骑士这家伙，该认真出力的时候，他可是从来没叫人失望过呢。
太阳很快升上了营地东侧山顶的树梢，竞技场那边也传来了一阵喇叭声——今天的竞技要开始了。
全副武装的骑士和他们的侍从们，全都向那里走去。今日没有赛程的骑士们也都纷纷动身前往——观看他人的比赛对自己也有好处，更别说还要下注赌博来着。
莱尼尔捧着亨利骑士的盾牌和头盔，跟在他侧后面走着。亨利已然全身披挂，目光炯炯，一言不发。莱尼尔知道，这是他开始认真的样子。
他们很快到了团体比武的赛场。这里是用木栅栏包围的平整沙土场地，四周用木头搭建了临时的看台。亨利骑士的队友们已经站在场外，正在激烈地交谈着。
巴克尔骑士看见他们到来，连忙跑了上来，甲衣哗啦啦一阵作响。他脸色有些不虞，一见到亨利，就赶紧开口道：
“他们找来了德·莫林！”
“哦？那么，他就交给我吧。”亨利骑士显得气定神闲，不慌不忙。
“伙计，那可是赛威茨的德·莫林啊？！他——”
亨利骑士一挥手臂，打断了他朋友的担忧，“我可是‘巴黎厄尔的金鹿’——我迟早是要会会他的！”说完他重重地拍拍巴克尔的肩膀，一副毫不在意的坚毅神色，径直往他的团队那里走去。
莱尼尔可是仔细看过《贵族，骑士与他们的大纹章之书》的，他听说对手找来了赛威茨的德·莫林男爵，也不禁暗暗吃了一惊——这位男爵，可是被称为“北方白狼”的著名武士！他最出名的战绩是在战场上，一人一马，连续单挑了对手——罗马凯撒【注：指神圣罗马皇帝】麾下三位有名的武士，更别说他本人也是大竞技场上多年的优胜者，亨利骑士对上他，的确难度不小呢。
可是莱尼尔暗暗看向他的主人，却发现老亨利毫无任何退缩的神情。他目光里透着坚定和勇气，这也让他的队友们深受鼓舞，大家之前的担忧似乎被丢到了一旁，开始认真小声讨论起战术安排来。
莱尼尔和其他人的侍从们则站在他们周围，背对着他们的主人，警惕地防止别有用心的人来偷听比赛安排。
他看见看台上已经坐满了观战的人士，大多是便装的贵族骑士们，也有一些光头的僧侣。在西侧看台上倒是单独划出了一个区域，供各位夫人小姐就坐——那些不戴面纱的妇人和带着面纱的小姐们，似乎是场上最为激动的一群，她们频频向场中挥动手中的丝帕，吸引了不少目光。
平民们拥挤在看台下，吵吵嚷嚷，兴高采烈。也有不少小贩趁机穿梭来回，兜售着吃食或是酒水。莱尼尔轻轻叹了口气，他一向不喜欢这种热闹。一想到臭哄哄的、热腾腾的人的气息在他周围，他就毛骨悚然。
忽然人群里有个人影让莱尼尔注意了一下——他看见了那个洗衣女工维妮斯坦。唉，看来他还是不该把衣物托付给这个年轻女孩。她既然出现在这里，那么八成不会好好洗涤了。
那姑娘无疑引起了周围那些粗俗的平民汉子的注意，好在他们后面看台上一位绅士出言阻止。莱尼尔看见那姑娘冲那位老爷连忙行礼，还递了什么东西上去。八成他俩之间会发生点什么风流韵事，莱尼尔想着，那些平民女孩子有不少以能得到老爷们的青睐为荣。
号角声就在这时响了起来，比赛即将开始。
莱尼尔和其他侍从们赶紧转身，和他们的骑士一起走向场边。他把盾牌递给亨利骑士，同时问道：“您有信心取胜吗大人？”
亨利骑士一边把盾牌握紧，一边平静地说道：“小莱，我的朋友，请相信我。我为这一刻，可是准备了很久呢。”
说完，他把目光转向对面的对手阵营。莱尼尔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一眼就看见了那位德·莫林男爵。
男爵还没把头盔戴上，他也在看着这边。莱尼尔心里不禁暗暗赞叹，这位德·莫林男爵真是一表人才。他和亨利骑士一样身形高大，但他是一头黑发，样貌英俊极了。他黑色的眉毛漂亮得就像两根乌鸦的羽毛，鼻子和脸上的线条就像刀剑雕刻一般非常硬朗有型，薄薄的嘴唇和深沉的目光显得严肃而忧郁。他看上去非常有教养，莱尼尔心想。他转头看了看他的主人，亨利骑士那副玩世不恭、随随便便的神情，和男爵比起来，简直就是——
莱尼尔心里暗暗笑了：老亨利的样子真是能骗过不少人啊！
喇叭声和小鼓声响了起来，这是催促参赛的骑士们上场的节奏。亨利骑士和他的队友们交换了一下眼神，不慌不忙地走进了场地。
观众们发出了一阵欢呼的声浪，也有些过分激动的观众试图把手里的什么东西扔进场中他看好的骑士旁，这引发了场外负责安保的骑士们的弹压——不过这些对登场的武士们根本没有什么影响。
亨利所在这组骑士，全都戴上了头盔，他们的对手亦然。德·莫林男爵的头盔样式新潮，前面有个狼嘴型的护面。这大约是意大利货，莱尼尔心想。而他的主人老亨利，戴的则是最普通的桶盔。
手执长杖的裁判走上前来，检查了两队的兵器，确认不是违例的真家伙。随后他站在中间，长杖放平，以此分隔两队人马。
“准备——”
两队骑士都弯下腰来，腿绷的紧紧的，做好了扑向对面敌手的准备。
长杖猛的抬起，“开始！”
两边一共十名骑士全都怒吼起来！有人喊着家族的战嚎【注：一个贵族家族的战斗口号，往往是世代相传的，也常常绘制在家族纹章里】——但大多数人只是单纯地咆哮着——向着对手冲了上去！
对方的一位骑士——并不是德·莫林男爵——直直地冲向了亨利骑士。那人的罩袍上绣着三个野猪头，莱尼尔猜测他可能是佩尔蒙家族的人。那位骑士的兵器是一把巨大长剑，看上去就很沉重，然而他挥舞着如同玩具，着实力量惊人。
观众发出了一阵惊呼，因为那位猪头骑士的剑又快又狠地斩向了亨利骑士，莱尼尔也一下子耸起身来。
劈空了！
亨利骑士异常灵活地躲开了那一击！他身上的甲胄就如同无物，丝毫不影响他的身手。然后他立刻回击，铁锤重重地击打在那位骑士的头盔上，这一击也引发了一场惊呼。
亨利的身体也顺势撞击了上去，那位骑士一下子失去了平衡，重重地摔倒在地。亨利的铁锤再次砸下，砸到了他试图保护自己的手臂上。
当啷一声，他手中的大剑失手坠地，显然这两记已经让他承受不起了。那位骑士举起了前三根手指，在第三记打击到来前示意投降。
亨利骑士在裁判的长杖伸过来之前，就放弃了这个失败的家伙，挥舞着铁锤和盾牌，扑向他真正的目标德·莫林。男爵此时也刚好把他的对手打倒在地——莱尼尔看到这个倒霉蛋是阿尔方斯骑士。
二人的兵刃叮当交错，亨利骑士的一击被男爵用单手剑稳稳接下！随后男爵用盾牌向骑士狠狠一击，却没能撼动亨利骑士半分——他也用盾牌化解了这一下。
周围观战者齐声喝彩，他们的眼光都被这对高手吸引了，以至于场上其他几对的格斗都被无视了。只见两人向两边跳开，再一次发起了攻击，却依然难分伯仲。
其他人的格斗纷纷得出了结果：亨利这一组大获全胜，五人中还有三人站在场上。巴克尔骑士和另一位队友似乎打算上来支援亨利，但却被他阻止了。
“男爵是我的！别插手！”亨利一边喊着，一边躲开了砍下的一剑，同时一锤回击——再次落空。
莱尼尔不得不承认，德·莫林男爵真的是武艺高强，这些年他是第一次看见亨利陷入苦战。好在老亨利也不弱，两人可谓是棋逢敌手了。
两人在周围的欢呼声中又交手几合，依然彼此难分。莱尼尔的拳头不禁攥紧了起来，一直沉默观战的他也准备为亨利骑士加油了。
这时场上的德·莫林男爵突然动作一滞，手上的剑盾明显放松了下来。而亨利骑士根本没放过这个机会，他的锤头一下子击开了男爵的防御剑式，左手的盾牌狠狠地砸击在他脸上。男爵终于向后踉跄了一下，亨利继续跟上，用肩肘再次撞击，男爵一下子失去了平衡。
当亨利的铁锤即将砸向倒地的男爵时，“北方白狼”举起了三根手指。人群一下子爆发出欢呼与惊叹！
莱尼尔看着他的主人伸手把男爵拉了起来，这种绅士的举动再次让观众鼓起掌来。男爵一言不发，转身迅速离开，而老亨利则是站在场中，看着他的背影，丝毫不顾周围队友扑上来的庆祝。
莱尼尔知道为什么。亨利骑士大约也在奇怪，男爵为什么突然露出那么大的破绽吧！
这场比赛结束后，参赛的诸位骑士卸了甲胄，全都跑去喝酒庆祝了。侍从们则是搬着盔甲兵器返回营帐。等莱尼尔收拾完这些东西，肚子也开始饿的咕咕叫了。
他去烧上水，打算煮些麦粥。如今刚过正午，太阳暖烘烘地让人发困。
麦粥煮好，莱尼尔撒了些盐进去，正准备开吃，亨利骑士就走了进来。他把一个布袋扔了过来，里面沉甸甸地，发出了哗啦啦的响声。
“小莱，你去买点好吃的，别吃这些猪食了！咱们这回赢了不少。”
说是这样说，可是亨利骑士的脸上看不出什么开心来。莱尼尔把钱袋放好，问道：“大人还在想德·莫林男爵的异样么？”
“你这家伙——没错，我这次胜之不武。这让我很郁闷，要知道，按实际水平，我很难打败他。”
“可是，大人，一个真正的骑士在作战时就是不应为外界所动，不能分心失神。您能抓住战机，丝毫没有问题。”
“谢谢！小莱，你说他是看见了什么才发呆的？”
莱尼尔挠挠头发，“我也不知道呢。当时我看了过去，那边就是看台和观众。我猜他可能看见了什么人。”
“嗯，我猜也是如此。算了，我得好好休息，后天再赢一场，我就进决赛了！然后还有长矛比武——小莱，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别叫醒我。”说完，他一下子躺了下去，然后在几分钟内就打起了呼噜。
随后莱尼尔几口吃完麦粥，打算去河边看看他们的衣服洗好了没有。当他刚走出营帐时，看到远处的一顶帐篷那里，似乎发生了某种骚动。
“怎么了这是？”莱尼尔看见好多人往那里跑去。骑士，侍从，全都是好奇不解的样子。
他也走了过去，很快到了拥挤的围观者们的外围。莱尼尔不喜欢拥挤，就没再往里走。他点了点一位侍从的肩膀，“朋友，这儿发生了什么？”
那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侍从打量了他一眼，“好像是死人了。但我不知道是谁。”
莱尼尔后退了几步，他看见了这顶帐篷主人的旗帜：白色底的黑狼。他的眼睛都瞪大了，这似乎是德·莫林男爵的帐篷啊！
马上他的疑惑得到了解答。人群分开了一条路出来，几个士兵抬着一副担架，上面躺着一个一动不动的躯体。莱尼尔看见死者的胸口上露出了金色的刀把——死去的分明就是德·莫林男爵！
天哪！他不禁惊呼出来。然后莱尼尔飞快地往自己的帐篷跑去，他要赶紧叫醒亨利骑士，告诉他这个惊人的消息。
亨利骑士揉着惺忪睡眼，一言不发地听着莱尼尔的讲述。等到听完的时候，他露出了沉思的表情。
半天，他才开口道：“我去打听一下。小莱，你也别闲着，你也去打听打听。”
“哦不，大人，您不会又想管闲事儿了吧！这事明明有——”
亨利骑士伸手狠狠地揉了揉莱尼尔的头发，“你的脑子不能白费了啊！小莱！这可是骑士的死亡，没死在战场上！嘿！还有什么能比这个更需要正义和理性的思考呢？我打听完就来找你。”
莱尼尔看着他走出帐篷，一脸不情不愿地也跟了出去。他压根儿不想趟这摊浑水，是的，虽然别人眼里他还是个小孩子，但是莱尼尔可是清清楚楚地明白，一切坏事儿背后，可都有着人性的堕落和利益的纠葛呢。
他再次走到德·莫林男爵的帐篷附近，那些好事的围观群众还没有散完，于是莱尼尔找了一个看上去就很多话的家伙凑了过去。
那人明显也是个侍从，但是年龄比较大，他正滔滔不绝、眉飞色舞地和周围一群人讲着什么。莱尼尔先是走过去倾听他的讲述。
“……所以，他们把男爵的侍从抓了起来，怀疑他们刺杀了男爵。可是拜托，那两位侍从当时都在和我们喝酒来着——因为他们的主人输了，他们下的注也就打了水漂呢，简直是郁闷坏了。”
“总不能是男爵自杀吧！”莱尼尔嘟囔道，他的声音恰如其分地传到了各个人的耳朵里。
“怎么可能，虽然男爵是个蛮骄傲的骑士，但是他总不会想下地狱吧！”那人不屑地嚷道。
“就没人看见什么吗？”莱尼尔换了个位置，变了个声音嘟囔着。
“好像真没人看见。你瞧，那时候正是中午，大家大多在吃饭或者在庆祝，至少我没看见，我那时正在喂马。”
有人——大约是刚加入的——问道：“那是谁发现男爵被杀的呢？”
“他的侍从啊，他们从酒馆回来才看见的——现在都被国王陛下的卫队带走了。”
莱尼尔大声说道：“真可惜啊！我的主人亨利·德·维斯特朗骑士本来还想来拜访男爵呢！”
这群看热闹侍从和士兵们都把目光转向了他。“哇哦，孩子，你是亨利大人的侍从？他今天打得真棒！”那个一直在讲话的侍从说道。
“我家大人对男爵可以说是惺惺相惜。他说要不是男爵走神，他还真不一定能赢呢！男爵大人当时好像看到了什么，就走神了。”
“是啊是啊，我当时也蛮奇怪的。”一个十八九的侍从说道，“男爵当时好像看到了什么人，然后就愣住了。”
“他不会是中邪了吧？”一个士兵打扮的家伙插嘴道。
“天哪！”这句话引发了一些人的惊惶，他们纷纷划起了十字。
莱尼尔说道：“要是有人能看到些线索就好了——我想我家大人一定愿意找出真相，并为此给出奖励的。唉，真是可惜了。”
他一边摇着头，一边转身走开。人群也在此时开始散去。还没等他走出几步，有人追上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嗨，小伙子！”拍他的是个30不到的侍从，“我知道男爵最后见了谁——不过男爵那时候肯定没死。”
“哦？！”莱尼尔惊讶地问道，“那么你愿意和我家大人说说吗？”
“没问题，只要——”
“两枚银币。”莱尼尔冷静地替他主人划下了赏格。
那人立刻眉开眼笑，然后和莱尼尔一起走到他的帐篷那里。
亨利骑士已经回来了。他听莱尼尔说完情况，就立刻拿出一枚银币扔了过去。
“没错，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要是你说的有用，我再给你一枚。”他冷静地说道。
那位侍从接过银币，开口道：“大人，当时我正好在营帐外面擦鞋。我看见一位侍从——我不认识是哪位大人的侍从——走进了男爵的帐篷。然后呢，没过多久，那个年轻人走了出去。我看见男爵也跟了出来，他似乎想和哪位侍从再说什么，可那个年轻人只是摇头，然后就跑开了。随后男爵回了帐篷，再没出来过。我也没看见任何进去——除非是从后面钻进去的。”
亨利骑士挺起了身体，“你是哪位大人的跟班呢？我得知道，你是不是能以骑士侍从的身份来保证——”
“亨德里克·德·瓦伦斯骑士，大人，我叫普朗克。”
“很好，这是你的另一枚硬币。我说，我是不想上报你的身份的，但是万一国王派来调查这事儿的大人查到你，你得照实说。”
那侍从摸了摸鼻子，“没问题，大人。就算在基督耶稣我主面前我也会说实话的。”
等他离开帐篷，亨利骑士对莱尼尔说道：“小莱，我去问啦！现在没人认为男爵是自戕。他的侍从被抓起来了，不过刚刚有人作证，他们一直不在场。你得知道，男爵是杰出的骑士，他的主君沃堡公爵大人现在暴跳如雷，他认为是他的敌人派人暗杀了男爵，如今正在陛下面前和他的老对头们吵架呢！”
“也就是说，国王陛下一定得派人查清此事了？”
“没错，小莱。等确定了是谁，我想把你推荐上去，你的那个脑子，一定能找出真相，不是么？伙计？”
莱尼尔盯着骑士，让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眼皮。拜托，我不过是个小侍从！干嘛非要麻烦我？
当然这话他没说出口。
下午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那个洗衣女维妮斯坦才匆匆赶到。她抱歉地对莱尼尔说：“小少爷，因为这边出了大事儿，所以好一会儿不让我们老百姓进营地呢！您瞧，你们的衣物全清洗干净了。”
莱尼尔检查了衣物，然后付了钱。那姑娘接过报酬就立刻转身离开了，并没有像她之前那样故意挑逗什么。莱尼尔看到她的眼神有些紧张，他猜想那这女孩子应该是发现了真相：骑士们的绅士精神可不是给她们这些平民女孩儿的。
亨利骑士又过了一会儿才回来，他给莱尼尔带来了熏兔肉和白面包。然后他一边坐在那里看莱尼尔吃饭，一边说起了他打听到的，目前这桩惨案的进展。
根据他的描述，沃堡公爵和德文代克公爵两家在国王面前吵的不可开交。德·莫林男爵的主君沃堡公爵，指责对方暗杀了男爵。而德文代克公爵则拒绝承认，并指责是男爵自己自尽。那位亨德里克骑士的侍从普朗克被他们找了出来（确切的说，是他自己去到处宣扬他是目击者的），然而沃堡公爵拒绝承认他的证言，并指责这是对方的诡计。两边几乎大打出手，这引发了国王的暴怒。
“陛下直接警告他俩，若是谁忍不住第一个挑起争端，陛下将和另一方联手讨伐他。这才让两位大人平息下来。我觉得沃堡公爵的暴怒恐怕也和他女儿有关。”
“嗯？”莱尼尔停下了咀嚼，不解地看着亨利骑士。
“据说公爵有心把女儿下嫁给男爵。你瞧，这怎么能不让他大发雷霆。”
莱尼尔咽下嘴里的食物，开口道：“那么下来呢？怎么查？谁来查？我想陛下是有安排了吧？”
“没错，陛下命令他的廷臣之一，迈克尔伯爵来查这个案子，并禁止冲突各方插手。”
“迈克尔伯爵啊！陛下的安排还真是合适呢。”
亨利骑士笑了起来，“怎么样，小莱，你要不要去见见伯爵——你俩不是一起查过案子吗？”
“大人！我可不想惹事儿，那一次是因为我——”
“好啦！”亨利骑士又一次伸手弄乱了莱尼尔的头发，“我知道的，我只是开玩笑。我只是觉得，以你那个脑子，就应该走伯爵这样的廷臣路线，跟着我不好上进呀！”
“我跟着您挺好的。”莱尼尔小声嘟囔道。
第二天亨利骑士没有赛程，他和莱尼尔早起继续练习了半天剑法。然后两人都脱下了汗水浸湿的衣服，换上了昨天洗好的那一套。
“咱们去赛场看看，今天还有两场团战比赛。”亨利骑士建议道。
莱尼尔对此毫无异议。他帮骑士捧着配剑，两人往赛场走去。
赛场门口今天多了不少士兵，大约是因为昨天的事情加强了安保。当他俩正要走过入口时，突然有一位值守的骑士拦住了他俩。
“麻烦和我到这边来一下，骑士。”他沉闷地说着。莱尼尔注意到，他的手就没有离开剑柄。
亨利骑士和他对视了一眼，两人跟上那位骑士往看台后面走去。在那里他们被一小队士兵围了起来，簇拥到一位大人物面前。
莱尼尔看见那位侍从普朗克就在那里。他看见是他俩，奇怪地挠了挠头，转身对那位大人说道：“大人，那个进入男爵帐篷的侍从，衣服是这个样子，但那人绝不是这个小哥儿。”
哦？！莱尼尔小小地吃了一惊，那个神秘人物居然穿着和我这套一样的衣服吗？这让他不禁产生了一些想法。
那位大人却笑了起来，“我也觉得不是这孩子。不过亨利骑士是男爵的敌手，如果为了荣誉和金钱下手，这种怀疑也是有可能的。来吧，都跟我去帐篷里，咱们详细谈谈。”说完他冲莱尼尔眨了眨眼。
莱尼尔叹了口气。他可不想参合这事儿，可偏偏事情找上了他。更别说他们又一次遇上了——这位迈克尔伯爵，国王陛下的心腹智囊。
“这么说来，骑士您当时是完全不在场的。那么你呢，年轻人，你当时在做什么？”伯爵戏谑地看着莱尼尔，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
莱尼尔只好坦诚相告：“我在帐篷里收拾骑士的武器和盔甲，并没有出去。”
“小家伙，这可证明不了你不在场啊！”
“大人，这位普朗克看到的人并不是我，不是吗？”
“可是你也可能乔装打扮啊，小伙子。”
“另一个证据是，我的这套衣物，昨天并不在我身边——昨天拿去洗晒了。那个时间，洗衣妇还没有送回来。”
伯爵摸着下巴上的胡子，“是哪个洗衣妇？我命人去找她来。”
“她自称维妮斯坦，大人。年纪大约十六七，头上带着裹巾，应该是金发，人很漂亮，但是……”莱尼尔红着脸迟疑了一下，“但是，是个平胸女人……此外，她曾经去看了那场比赛，并且还和——嗯，我想应该是菲林德洛家族的某位骑士说过话……”
莱尼尔甫一说完，立刻陷入了沉思——“比赛时，男爵愣神的瞬间，他看着的那个方向，就是维妮斯坦所在的看台啊！”
这个女人很不寻常！莱尼尔想着，他忽然又想到一个疑点，那女孩儿冲他笑的时候，牙齿很白——这可不是一个乡下平民女人的样子。她也有机会用到我的衣服，莱尼尔对自己说道。
“想到什么了，年轻人？”伯爵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索。
“哦，大人，我想这女孩子倒是很有机会拿到我的衣服呢。”莱尼尔说道。
“嗯，没错。现在，你们立刻去找到她！还有，请这位普朗克下去，但是暂时还不能回去。”伯爵吩咐下去，但却没让亨利骑士主仆离开。
等到旁人都离开了帐篷，伯爵的神色立刻放松了下来。他指着旁边的椅子说道：“坐下歇会儿吧，亨利我的朋友。我想我还有点酒，你要不要来点？哦，好极了！小莱，帮骑士倒点儿。”
等到两人的杯中都斟满了紫红色的酒液，伯爵开口对莱尼尔说道：“小莱，你们这回遇上的这个麻烦可不小——沃堡公爵和德文代克公爵原本就矛盾重重，早就在开战的边缘了。这次陛下组织的竞技会，有一些目的就是想借此弥合二人的关系呢。所以，男爵死的既不是时候，也不是地方。”
“那么，小莱，你来帮我解决这事儿？上回在圣心修道院那事儿，真得感谢你啊！”
莱尼尔无奈地低头行礼，“好的，大人，莱尼尔为您服务。只是，大人，如果男爵真是自杀，那么——”
“国王陛下那里要的是实情——孩子，但我不觉得最终实情能被允许公开。”
“就像圣心道院？”
“没错，就像圣心道院。”伯爵叹了口气。
圣心修道院是莱尼尔之前修习的地方。在那里，他遇上一桩麻烦事儿。伯爵和亨利骑士当时恰好路过此地，也帮了他一个小忙。好在最终他凭借自己的头脑解决了这个事件，不过事件的真相过于骇人听闻，因此被宫廷和主教联合下令封口。
莱尼尔也因此没法再披上僧侣的黑袍，只好回到家里——不过他父亲完全不知此事，只以为是他太过顽劣，所以训斥了他一番，就把他送到了亨利骑士那里（在选择主人这事儿上，亨利骑士通过几个朋友，给了他父亲一些小小的提示）。
回想起过往，莱尼尔觉得伯爵的话中有话。他似乎知道些什么，该死的，他只是拿我这个小人物来顶缸吧。
于是莱尼尔上前问道：“大人，您这么说，难道这事情和修道院的事件有类似之处么？”
伯爵放下了酒杯，“哦，不，我没听说过有此类传闻。我的意思是，事关重大，如果真是自杀，那么也只能私下了解了。”
“好吧，大人，我们就等等看。我想，那位洗衣女是问题的关键。”
等到吃完午饭，伯爵派出的人手回来报告了。很不幸的，他们并没有找到那个洗衣女。
莱尼尔听到这个消息，只是略抬了一下下巴。他早就有所担忧，如果那个女孩子深涉其中，只怕早早就逃跑了。
但另一个消息则是个好消息。菲林德洛家族的那位骑士被找到了。他表示说的的确确有见到这位洗衣女郎。他对此人的描述和莱尼尔差不多。
“赛后我试图请她和我吃饭，她表示晚上才行，然后问了我的住处和标志。并且要了一个出入营地的凭证。然而她最后并没有来。”那位骑士对伯爵如是说道。
等他离开后，迈克尔伯爵看向莱尼尔，“哈，这件事就很清楚了。那女人把你的衣服给了什么人，而那个进出营地的凭证也是。之后普朗克看到的那个所谓侍从就出现在了男爵的营帐。我猜测，这人可能拿到了男爵的什么把柄，以此要挟他。这才导致男爵不顾道义和教条，做出自杀的举动。”
“可您怎么能肯定是自杀呢？”莱尼尔问道。
“因为我手头有男爵的绝笔。”
“什么？！”莱尼尔和亨利骑士一起叫了出来。伯爵看看帐篷口，招手让他们靠近，然后小声说道：“男爵把它攥在手里。没人知道，除了陛下，我，还有你俩。”
“上面写的是什么？”莱尼尔问道。
“‘吾之一死殆与他人无关，纯属咎由自取。上帝亦难赎我罪愆，唯望吾爱能升入天堂，阿门。’这是我记得的原文。”
莱尼尔叹了口气，“我猜那个人八成只是为了给男爵带个信——他爱的那个人离世了。天哪，天哪！为了爱人就该放弃自己的生命么？！”
亨利骑士和迈克尔伯爵对视了一眼：这八成就是事情的真相了。
骑士和莱尼尔回到了住处。伯爵大约要去向国王报告此事，至于如何平息后续，这不是他俩能参与的。
第二天一早，莱尼尔早早起来帮亨利骑士准备今日上场团战的装备。他们今天要对付的，是另一支夺冠热门——卡维庭圣伯里尔修道院骑士团。
这只队伍全是发誓终身侍奉上帝，守穷不婚的武装教士。他们也是多届的团战胜者。如果骑士的队伍战胜他们，那么剩下的团队都不足为敌。
骑士今天也因此显得颇为认真。他一早上和莱尼尔都没说几句话，大多数时候都在抿着嘴巴想着什么。
等到了赛场和他的队伍会合时，亨利骑士才抽空悄悄告诉莱尼尔，“小莱，今天这场我会拼尽全力，但我觉得我的队友很难说。我们对面那些家伙，个个都是难得一见的好手。”
莱尼尔看向对面。那边骑士团上场的战士们个个身形高大如同黑熊，人人的脸色都非常坚毅严肃。反观亨利骑士这边，他的队友们，有几人看上去就只是送上门的小菜啊！
不过莱尼尔自然不会说出口的，他只是安静地帮他的主人披挂。四周看台上人声喧嚣如同海潮，在这嘈杂的环境里，他和亨利骑士，沉默得仿佛两块礁石。
喇叭声哔哩哔哩地响了起来，两队骑士们铿锵地往中场走去。骑士团的骑士们穿着一样的盔甲和相同的十字架纹样罩袍，显得整齐而有序。“那个人，中间那位，是毕晓普伯爵。”别的侍从指出了对方的主将。
乖乖，那人的块头比老亨利还大！莱尼尔不禁为他的主人捏了一把汗。亨利我的朋友，你可一定要赢啊！
喇叭声再起，裁判的长杆收回，那位毕晓普伯爵怒吼一声，径直向亨利骑士扑了上去。但亨利一下子就躲开了攻击，顺便给另一位对方骑士狠狠来了一击，把那人一下子就打翻在地。
毕晓普的大剑再次砍了过来，亨利挥锤架住，并用左手的盾牌使劲砸向对方——可惜，毕晓普伯爵硬是接下了这一击。
分开再战，亨利骑士再次躲开一击。然后他突然跑向和队友酣战的一名对手，一击就把那人打倒。这之后才立刻回身再次和毕晓普缠斗起来。
哦，亨利你这个老鬼东西，你是想缠住对方主将，再抽空把对方的其他人全干掉吧！然后咱们这边就能多人合战一人了！
然而下来对方似乎看穿了这个意图。剩下的骑士团员开始有目的地尽量靠拢起来，不给对方各个击破的机会。
莱尼尔心里暗暗骂了句“该死”，他一下子又担心起来。
伯爵和亨利再次战作一团。他俩武艺相当，兵刃往复交错，确是不分上下！莱尼尔正要出声加油，他忽然在斜侧面的观众里看见了一张脸。
是那个洗衣女孩！
莱尼尔赶紧退出侍从的位置，努力拨开人群，向那个洗衣女的方向走去。
围观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他不得不不停说着“抱歉”努力钻进去。有不少观众被莱尼尔一挤，搞得很不耐烦。有人骂骂咧咧，有人干脆用拳头或者胳膊肘结结实实地给他来了几下。
莱尼尔忍着痛，终于挤到了那女孩子所在的地方。然而正如他担心的，他来晚了一步，她已经不在那里了。
“对不起，”莱尼尔问一个看上去蛮粗俗的大叔，“刚才站在这里那个姑娘去哪儿了？”
“什么姑娘？哦，那小妞儿，我看她往右边走了。嗨！瞧着一下子！”他的眼光又回到了场上。
场地里亨利骑士挨了伯爵狠狠一击，不过好在他站住了脚，没有继续露出破绽。
莱尼尔继续往前挤了过去。啊，该死的，前面是女宾看台，那下面只能让平民女子进去。不过莱尼尔也因此成功地找到了那个洗衣女。他看见那女孩儿还在往前挤着。她是要到出口去！
莱尼尔急中生智。他掀开看台底下的遮幕，钻了进去。看台是用木架搭建的，里面是空的，可以直接通到外面。
他手脚并用，努力地钻过横梁和立柱，很快就来到了外侧边缘。莱尼尔找到一块活动的木板，打开它立刻爬了出去。
外面站岗的一个士兵看见了他的动静，正要过来，却被莱尼尔亮出的骑士侍从的通行凭证停住了。是啊，他不过是个小兵，干嘛要去招惹骑士老爷们的侍从呢？这小子八成是有什么急事儿吧。
莱尼尔还是晚了一点。他刚好赶上那女孩儿的头巾消失在不远处的小丘之后。他赶紧往小丘上跑去，等他到了顶上，看见那姑娘正急匆匆地奔向不远处的树林。
树林哦，莱尼尔有些踯躅了。那女孩不会是故意引着他往那里走吧？那里看上去可是个设埋伏的好地方。
他咽了咽唾沫，把自己腰上佩戴的匕首抽了出来。别害怕，莱尼尔，他对自己说，你可是老亨利教出来的。
然后他也往树林奔去，跟着那女孩儿的脚步进了那片林子。果不其然，一进去就根本看不到那姑娘的踪迹。莱尼尔只好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去。
不多时，他看见那女孩儿的衣裙被扔在一棵树旁。他停了一下，就径直往那儿走去——
呼！
莱尼尔的脑后，一股风一下子袭击了过来。而他早有预料地敏捷闪开，一拳打落了那女孩手里的木棒，然后右手的匕首停在了那姑娘的咽喉前。
然后莱尼尔很吃了一惊。
那个女孩，面色苍白，气喘吁吁地站在那里，脸上是惊惶愤怒的神情。她身上穿着一套男式的平民衣服，而最让莱尼尔吃惊的是她的头发。
她留着僧侣的发式，头顶剃得光光的。
莱尼尔明白了。是他，不是她。
而另一边，赛场上的观众们发出如雷的欢呼。
“毕晓普！毕晓普！毕晓普！”
“小莱！你这个浑小子！你跑到——”亨利骑士气冲冲地冲进了帐篷，然后他的怒气立刻消失了。
莱尼尔气定神闲地站在那里，手里拿着匕首。而那个姣好如少女的小修士坐在行军床上，双手紧缚，一脸怒容。
“我操！”亨利骑士骂了一句粗口，马上得到了莱尼尔鄙视的眼神。
“好了，小莱，这就是那个——‘洗衣女’？”
“没错，大人。”
骑士意味深长地看着这个少年僧侣，摸起了下巴。半天，他才开口问道：“那么是你去拜访男爵的吗？孩子，我劝你老实交代，我看得出来，这事儿背后恐怕没那么简单。”
可那少年只是把头转了过去，丝毫不做理睬。
莱尼尔叹了口气，走上来帮骑士卸甲。“这么说，您输了么，大人？”
“没错。本来我和毕晓普伯爵还是平手。可惜我的队友们全被干翻啦！最后三对一，我不想被暴揍，就主动认输啦！下了场半天没找到你，气得我啊——抱歉，还以为你去私会什么小情人去了。”
“大人，您可别瞎说了。”莱尼尔哭笑不得地把卸下的甲衣搬开，“倒是下来，咱们该怎么办？”
“孩子，你还是和我讲讲吧。不然我就只能把你送到迈克尔伯爵那里了。他那里你恐怕得不到什么好。”
还是一片沉默。
骑士只好求助地看向莱尼尔：“小莱，你有什么办法么？这孩子总不会是个哑巴吧？”
“照我看，把他直接交给伯爵才是上策。大人，咱们还是别给自己找麻烦的好。”
骑士摇了摇头，“不，我的朋友，我好歹是个骑士。我总得做点什么。”
“恕我直言，您还是别太有正义感得好。我虽然年纪不大，可是我还是见过不少事情的。这世上为了虚无缥缈的正义什么的，到头来吃个大亏的傻瓜比比皆是。我可不想当这样的傻瓜，我也不希望您当这样的傻瓜。”
“哦，小莱！看来圣心修道院的事情对你影响很大啊——可是我们如果不去做点什么，就眼睁睁看着罪恶横行么？我觉得他和男爵之间的事情，一定有某种邪恶在里面，就是如此。”
莱尼尔给了亨利骑士一个白眼，“如果这件事牵涉圣伯里尔骑士团呢？您还坚持么？”
“什么？！”骑士和那个小修士同时惊呼出声。随后亨利骑士看了那孩子一眼，问道：“你发现了什么？”
“他在场外看着你们打斗的时候，那眼神充满了愤恨，和周围的观众格格不入，我很难不去记住。考虑到他应该和咱们应该没什么仇，我只能怀疑是骑士团了。我想啊，他给男爵带去的那个凶信，八成和骑士团里的某人有关。”
“你，你怎么知道的！”那个“假少女”惊讶极了，“你怎么知道是凶信！”
“因为男爵留了字条。我从那上面猜测的。我们不想知道详情，但是朋友，只怕你就算什么也不说，恐怕你面前也只是死路一条，那些大人们，只会去想办法掩饰。”
帐篷里沉默了下来。莱尼尔的话，就连骑士也无法反驳。最后打破尴尬的是那个小修士。
“我……我听说过一些圣心修道院的传闻……我可以告诉你俩，但是你们得放我走，我还有大事要办。”
“放你走？你要去做什么？”骑士没有立刻拒绝，而是奇怪地问道。
“报仇。为一个朋友报仇。”
帐篷里出现了一阵尴尬的沉默。那个假姑娘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亨利骑士又不知道该不该问。他只好频频用眼神示意莱尼尔。
莱尼尔只好开口问道：“不知道你是否愿意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说清楚呢？”
他得到的依然是沉默。
莱尼尔挠了挠脑袋，说道：“既然你不愿意说，那我只好猜一下了。你的朋友，大约是德·莫林男爵的情人吧？因为她的死，男爵才殉情自杀？而且，我猜测，那位女士的死大概是骑士团中的某人一手促成的——难道是被人杀死的？不，不，我猜，可能有人发现了那位女士和男爵的恋情，但出于某种原因，他们的关系无法公开。那人拿这件事情要挟，导致了那位女士的死。所以，你——”
“够了！”小修士大叫一声，露出痛苦的神色，“你猜测的几乎全都对了——仅仅除了部分事实。”
莱尼尔和骑士对视了一眼，就伸手把匕首抽了出来，割断了束缚他双手的绳子。小修士一边揉着麻木的手腕，一边道谢。随后他就讲述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我叫路易斯·米尔克。正如你们所见，我是一名见习修士。我隶属于热当特主教堂区，正如你们所知，也就是毕晓普那个混蛋所在的骑士团的教区。
我的家庭出身并不是骑士或者乡绅。我父亲是个铁匠，为主教大人和骑士团打造兵器——这行当是从我祖辈世世代代传下来的。
我从小就是这个样子，喏，生下来就长得像个女孩子。我父亲可没少为这个揍我——您瞧，一个像我这样弱不禁风的孩子，可不是个当铁匠的材料。
所以，当那位神父向我父亲提议，让我进入修道院侍奉天主时，他就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上帝，我知道他是个好人，如果他真的知道后来我会遭遇什么，他一定不会答应的。
说到这里，路易斯·米尔克看了他们一眼，眼神里充满了忧郁和绝望。他结结巴巴地继续讲了下去。
我本以为进入修道院，必然是圣洁安宁，与世无争的。然而我遇见的，天哪，那些都是什么啊！
我所遭遇的罪恶，正如圣典所说，是被天火毁灭之民的堕落罪行！上帝，上帝！祂赐我这个外表，却要让我承受那样的痛楚！那些羞辱的罪行，曾经没日没夜——上帝！
二位大人，我相信你们已经猜到是什么恶行。没错，正和圣心修院的罪恶别无二致。他们，那些道貌岸然的大人物们，违反阴阳分明的定则，把我这样的男孩子视为淫行的玩物！天呐，天呐！那些日夜里，我无时无刻不在求助于我主，然而我的祷告似乎并没有得到应有的回应。
说起来，最终痛苦的结束，还是您二位的功劳——我从骑士刚才的话里知道了你们的身份。抱歉，二位，如果早知道是你们，我就不会去借用你的衣物了。正是因为你们揭发了那里的恶行，这才让他们有所收敛，我才得以离开那个魔窟。
他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是在庆幸痛苦的结束，同时也在哀叹自己曾经的不幸。半晌，他才深深地叹气，重新讲了起来。
有些去修道院的孩子，家里是骑士或者贵族，他们几乎没有受到伤害。被毁灭的，基本都是我这样平民百姓的出身。那些骑士贵族子弟也主动离我们远远的，仿佛我们才是罪恶的根源。
然而德·莫林男爵不是。他那时也在修道院，虽然他比我们大很多，然而他对我们一直很好。他常常偷偷给我们带来食物和药物，也私下教授我们那些修道院本应教授的知识。
在我们这些贱人之中，有个叫艾尔瓦克的男孩子。天，他是一个真正纯洁如雪的人。他真心相信我们遭遇的一切是自己的罪恶所致，也诚心相信只要笃信我主，必将得到救赎。
他每次被带走的时候，总是毫无怨言，平平静静。等他回来的时候，他也是安安静静，从来都带着微笑。他总是和我们说笑，用各微不足道的开心小事来鼓励我们。上帝，如果真有天使或是圣人，那么艾尔瓦克就是。
也因为他如此教人痛惜，男爵作为兄长，也最为照顾和庇护他。他们私下里就像孪生兄弟一般要好，就像阳光与影子。所以，所以我毫不意外他俩最后的结果。
米尔克又停顿了一下，露出了一丝苦笑。那种笑容，苍老得如同一个疲惫的老人。
某个晚上，艾尔瓦克告诉我了他的秘密。
他说他爱上了男爵。他希望用一切他能做到的方式去取悦男爵。
我不知道他们的这种关系是从何时开始的。但我从那天开始，能看出他俩之间那种奇妙的默契。那种幸福的光明，就那样出现在那个可怜孩子眼睛里。他整个人都不一样了，变得更加开朗和自信。喔，上帝，我知道这是违反自然和神的法则的，但我也知道，这和那些伪君子的淫行完全不同，这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幸福和圆满。你们能明白吗？哦，那一对儿，就是我们这群可怜人中唯一的光明。我一直相信他们终将得到幸福美满。
然后男爵决定要把他的爱人搭救出这个火坑。他的办法就是从军，去赢得功名地位，再把艾尔瓦克顺理成章地带走——以选取封地教士的名义。
他走的那天，艾尔瓦克远远看着。我朋友显得那样的平静和坚定，他坚信他爱人的承诺，并以此为信仰默默忍受着那些变本加厉的痛苦和侮辱。因为他坚信光明就在前方。
米尔克痛苦地抱住了头，又一次停下了讲述。莱尼尔和亨利骑士只能默默地看着，他们想不出什么可以宽慰的话来。
可是……可是，那个他憧憬的美好未来终究没能如约到来……
米尔克无声地抽泣着，泪水从他眼角流下。莱尼尔手足无措，他求助地看着亨利骑士，却发现他阴沉得如同雷暴前的黑暗天气。
男爵得到了封号和领地……可是他……他一直没来。
那孩子一直傻傻等待着承诺的兑现，直到那头野兽来到修道院的那天。
毕晓普伯爵，那个混蛋，真正的怪物。他从院长手中挑走了艾尔瓦克。
我一直不知道后来如何。直到圣心院的案子爆发，我终于被遣散出去，得到了自由。
于是我想办法去寻找艾尔瓦克。等我找到他的时候，却只剩下一个简单的十字架。
一个知情者告诉了我他的结局。他被伯爵凌辱虐待了好几年，最后患了重病，被像条狗一般扔到了城堡的角落。
那个知情者也如我们一般，是领主的玩物。他和艾尔瓦克同病相怜，竭尽所能照顾他。那孩子至死还在等待承诺的兑现，等待那个如兄长般温柔和蔼的男爵来救他离开地狱。他说，艾尔瓦克临死前还在呢喃爱人的名字。
于是我决心为他报仇。我要找到那个负心人，当面质问他。我也要想办法杀死那头野兽——即使我手无缚鸡之力。
下来的事情你们就知道了。
男爵在赛场上看见了我，他显然吓了一跳。等他在营帐再次看见我时，他立刻上来问我艾尔瓦克在哪里。
我告诉了他那孩子的死讯，并指责他的背信弃义。男爵跪在我面前泣不成声。他说当他得到爵位和封地后，他发现他反而被束缚了。无数眼睛紧紧盯着他的举动，因为他是著名的战士。于是他退缩了，不敢去践行承诺。
他抱住我的腿请求宽恕。我只是告诉他，让他想办法杀死伯爵，以此为他自己赎罪，也为他的爱人复仇。然后我就离开了那里。
谁知道，他还是没敢为爱人做些什么，只是如懦夫一般了解了自己。
我为艾尔瓦克惋惜，我也愿意原谅男爵。但我一定要想办法杀死毕晓普伯爵，我要为那孩子报仇。
这就是我要说的。好了，我希望二位能给我这个复仇的机会。如果你们不肯，至少请把此事公之于众，让能报仇的人来接手。对此，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包括我自己的生命，谢谢！
米尔克说完，仿佛刚刚跑完一段长路一般，胸脯起伏不停，鼻翼重重地发出呼吸的声音。他平静地等待着骑士发话，似乎毫不担心接下来的裁决。
而亨利骑士神色严肃，和他平时的吊儿郎当截然不同。他看看莱尼尔，然后摸摸鼻子，又想了一会儿，这才开口说话。
“孩子，我对你的遭遇深表同情。和圣心修道院的事情一样，这是任何一个正常人都无法忍受的罪恶。当时如果不是莱尼尔看不过去，向暂时路过的我和迈克尔伯爵揭发，只怕也就一直被掩盖了。”
“对于那个可怜孩子艾尔瓦克，他和德·莫林男爵的那种畸形情感，说实话，我没法接受。无疑的，那是上帝所不允许的禁忌。”
“可是我不会谴责已经死去的他们。和这件事里那些真正的恶棍比起来，他们都纯洁如天使一般了！你也是，孩子。你对朋友的友谊，和对正义的追求，都无疑是至高至美的品德。你比许多人更能配得上做一位骑士。”
“但是——抱歉我必须说这个但是——你的复仇注定是不可能的。你自己去试图刺杀伯爵？拜托，他可是一位真正的战士。恐怕你就算在他身边，还没等你割开他喉咙上的皮肤，他就已经碾碎了你。”
“而另一方面，向迈克尔伯爵坦诚此事的前因后果，请求国王陛下的介入？我也并不看好。姑且不论涉及德·莫林男爵的名声，就算是只揭发毕晓普伯爵，我们这位陛下恐怕也无能为力。教会必然会掩护他，而国王也不无法奈教会如何。”
“孩子，这就是现实，你，我们，没有办法去揭发解决此事。看看当年圣心修道院的丑闻吧，不也是那样无声无息地被掩盖了。你，我的孩子，我建议你把复仇之心收起来，回去，努力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吧。我想你的朋友们也一定希望如此。”
米尔克悲愤地哀嚎了一声，“不，我没法原谅那个杀死我朋友的混蛋。骑士，我计议已决，我一定要干掉他，一定！您就不要再劝服我了，我——”
亨利骑士抬手打断了他的话，“你没可能的，孩子。不过如果你同意，我倒是想做这复仇之手。”
莱尼尔插话道：“您是打算在骑枪比赛中——”
“没错，我要想办法和伯爵对上。我知道他是武艺高超的勇士，但是我相信我有机会。”
莱尼尔摇摇头，“大人，用竞赛骑枪很难杀死对方，您知道的，要不要——”
“我有办法。朋友们，不要小看我的手段。好了，孩子，让莱尼尔带你出营地。你可不能被迈克尔伯爵的人逮到了。”
米尔克的眼神反而坚毅起来，“不，我要亲眼看见他的死亡。我不会走的，大人。”
亨利骑士耸耸肩，“好吧，你有什么法子掩护他么，小莱？”
莱尼尔想了想，“给他化化妆？我能想到的也只有这个。”
“行啊，随你便。我现在得去找迈克尔伯爵了，我得把他往其他方向引引。”
大竞技会进入第五天，比赛的项目终于轮到了骑枪比武。国王，王后，大主教，各位公爵伯爵，各家的千金女眷，无不汇聚于骑枪比武场中。
之后每天的比赛都很精彩，不时有武艺不精者被击落尘埃，只能收获嗤笑和嘲弄。而胜利者得意洋洋走马经过看台，接受尊贵者的检阅和各位千金美人的欢呼——他们甚至偶尔能接到一两条掷下的手绢。
亨利骑士这些天可谓是春风得意，他打赢了每场比赛。而他的样貌风度还有年纪，更为他加分不少，所以他收到的女士心意最多。这家伙更是不顾莱尼尔的白眼，把所有收到的丝巾手绢全系在骏马的脖颈上，这让他得到了“蜜蜂骑士”的新绰号——据说这是国王陛下的原话：“他就像收获了大量蜂蜜的辛勤小蜜蜂儿。”
而另一边，另一位夺冠热门毕晓普伯爵也一路凯歌。他只是因为自己的粗犷样貌而逊色于亨利骑士，没能得到多少女士青眼。
在第八天上，骑枪比武终于到了大决赛的时刻。正如之前各自看好的一般，决胜的两位武士正是亨利骑士和毕晓普伯爵。
两方的拥趸们早早来到了赛场。场中人声鼎沸，彩旗飞扬。在场地的一侧，莱尼尔在帮他的主人披挂整齐。
盔甲兵刃早已打磨得明光锃亮，米尔克昨天帮骑士重画了小盾上的纹章，白色的鹿头在金色紫色条纹背景上清晰可辨。米尔克本人则站在一边，帮骑士做赛前的最后祈祷。
他念祷词时有点激动，显得磕磕巴巴的。不过亨利骑士还是单膝跪地，认真地听他念完了祷文。
当骑士起身时，一个声音在旁边响了起来：“您找的这位修士还真年轻啊，亨利老伙计。”
是迈克尔伯爵。他这几天一无所获，于是干脆也跑来看他朋友的比赛。
米尔克的眼神里有些惊惶，但是莱尼尔和亨利骑士却是面色如常。莱尼尔帮他修剪了眉毛，又给他脸上画了些薄妆，最后还贴了一些绒毛似得假胡须，到像是个刚长大的青年模样。
“这位是麦克马纳曼见习修士。骑士临了才让我帮他找位修士做祷告，我临时拉了这位朋友来——他和我哥哥蛮熟的。”莱尼尔不慌不忙地说道，“我家大人倒没把修士的年龄看得很重。”
迈克尔伯爵笑了起来，“这家伙，根本就没那么虔诚好吗？总之，祝你旗开得胜——我本人是不喜欢那只黑熊的，要知道，我听说过不少这人的坏话。”
亨利骑士耸耸肩，甲衣铿锵作响，“我倒是没听过——不过我也不想听，我只要打败他就好了。”
“陛下蛮看好你的，你要是赢了这场，八成就能得到个爵位了。”
“借你吉言。好了，我得准备准备了。”
迈克尔伯爵微笑着离开围栏。他的目光在米尔克身上又打量了几眼，然后还是收回目光，平静地走开了。
米尔克松了口气。他转头想和莱尼尔说句话，可莱尼尔已经顾不得他了。骑士上马需要他的帮忙。
就算有梯凳帮忙，他一身盔甲还是不够灵活。当亨利终于平稳地骑上马背，莱尼尔赶紧帮他套上马镫。
“呼~”骑士长出了口气。他伸手接过莱尼尔递上的骑枪，催动坐骑慢慢地向起点踱去。
米尔克忽然对他叫道：“祝您旗开得胜，大人！”
骑士回头冲他微微一笑，“放心吧，伙计。不管我能不能赢，我都请你后面去我那儿坐堂好啦！我正好缺个修士。”
话一讲完，他冲莱尼尔微微点头，显得胸有成竹，然后就拉上面甲，催马向前。
裁判人员上来拉住他的马缰，带着他走到出发位置。看台下的喇叭手们吹响了号角，这是提示他们做好准备。
亨利骑士把骑枪夹在腋下，慢慢举了起来。他头盔上面的鹿角装饰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座下骏马脖颈上的那些丝巾手绢也随风微微动着。
场外的喧嚣在那一瞬间都安静了下来。莱尼尔和米尔克都不自觉地抓紧了栏杆，心脏的跳动声在耳膜里咚咚作响。
王后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她手里捏着一条红色的手帕，颜色鲜艳，好让两边的骑士都能看清。她举起了手臂，喇叭声也随之响起。
然后，王后松开了手，那丝绢伴随着喇叭声的停止往下飘去。
裁判都松开了缰绳后退，两边的骑士如同扑向猎物的猛兽，齐齐催动战马向前奔去，后面冒起了一片烟尘。
两人都端直了骑枪，瞄准了对方。百米，九十米，八十米——然后二人几乎同时击中对方！
莱尼尔还没把好字喊出口，就听见看台上一片惊呼。隔着烟尘，他看不清是谁被击落尘埃。
然后，似乎是为了解释他的困惑，一骑黑马冲出了烟尘，冲着他们的方向而来。马上的毕晓普伯爵，看起来什么事情也没有。
“啊？！”米尔克和莱尼尔几乎同时惊呼出声。这说明亨利骑士被挑落马下了。
莱尼尔赶紧翻过围栏，往场地中跑去。果然，亨利骑士正在地上挣扎，试图努力起身。他冲上去抓住了骑士的胳膊。
“我没事儿的，小莱。我的对手如何？”他急急忙忙地问道。
“他好像什么事儿也没有。”莱尼尔说道。
“扶我起来！”
与此同时，看台上再次爆发一阵惊呼。莱尼尔不禁向回看去，却看见惊人的一幕。
毕晓普伯爵居然从马上掉了下来，似乎失去了知觉！他的侍从、裁判，还有一位修士都围了上去。
“我们去看看！”亨利骑士命令道。
莱尼尔扶着他，一瘸一拐地往回走去。等走到旁边时，人群已经散开了一些。地面上，伯爵被摘下了头盔，同时也令人害怕地一动不动。
莱尼尔看见一根不细的木刺直直地插在了他右眼里。
“哦！天呐！天呐！”骑士惊呼着，显得惊讶和伤心，“我是瞄准他胸部的，怎么就击中了脸呢？”
“这不怪你，骑士。”一位裁判说道，“你先被他击中了，所以瞄准的角度自然被改变了。我相信这是个意外。”
他用怜悯的眼光看着骑士。亨利的脸上则满是伤心和懊恼。莱尼尔看着这一切，不禁松了口气。
最后的结果正如那位裁判所说，大家一致认为这不过是个可怕的意外。骑士先被伯爵击中，导致他的长矛指向发生了变化，所以击中了他的脸部，并让那根该死的木刺插了进去。
国王陛下原本打算宣布亨利骑士为最终胜者，但他在御前婉言谢绝。他声称既然是伯爵先中的，所以胜者应该是伯爵。
“我为我的失误忏悔，我决定未来的三个月执斋，以求我主宽恕我的无心之过。”他谦卑且哀伤地说道。
这样的骑士风度无疑地得到了一片赞叹。国王下令赐予伯爵荣誉的同时，也增加了骑士的采邑和领民，并收他做了御前骑士。
这样的公正无疑皆大欢喜，而迈克尔伯爵的调查结果也得到了赞许。他声称刺杀德·莫林男爵的刺客来自王国的宿敌，那位德意志的皇帝。他就是要挑起王国内部的猜疑和争执，以便为下一次战争做好准备。
“充分的证据已经证明，那位刺客离开了边境。我们由于没能掌握实证，也无法向教廷座下控诉。各位，我们必须牢记此仇，团结一心。”
竞技会解散，骑士贵族们准备出发回到采邑的时候，迈克尔伯爵来给亨利骑士一行送别。
“我说伙计，你不用自责什么，死在比武场上，也是他死得其所。”伯爵说道。
“谢谢，伯爵大人。可是我还是要执斋的，我们新来的修士会为我证明。”
“那样很好，很好。不过作为朋友，我还是希望你以后能更加坦诚些。”
“什么？”
“没什么。再见了，朋友。”
可是当莱尼尔走过他身边的时候，他低声说道：“让你的朋友换个十字架，圣伯里尔教团的样式太显眼了。”
莱尼尔吃惊地看着伯爵，他只是狡黠一笑，挥手告别。
“走吧，”亨利骑士叫住莱尼尔，他看向伯爵的背影，“这个老蝙蝠，他知道的比我们大概多多了。”
莱尼尔耸耸肩，好吧，虽然不能揭露一切，但至少我们还是做到了什么。
他就这样一边想着，一边打马赶上了前面的大车。他要和米尔克聊聊，一起为骑士的新领地做个规划。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