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暖自知》琐碎谈

作者: 徙石 | 来源:发表于2020-03-19 21:41 被阅读0次

    有些老歌的旋律一响起,儿时的年夜气息便隔世而来,不绝如缕,时间的游丝瞬间在周遭散开,飘忽不定,岁岁年年,似止未止,触心心凉,渐至四肢关节发软,犹如冰雪融化,莫名的情绪横亘于胸,寒气森森,不知是年华不再的感伤?还是老大无成的沮丧?但觉惆怅不可名状,若有所失,若有所忆,若有所憾,直莫可奈何。

    前日午间,睡意朦胧中,不经意听到张楚的《冷暖自知》,也依稀有点童年时围炉守岁的况味,然着意听时,却又况味全无。但它的几句歌词却在我心中萦绕不去,细细琢磨,颇有意趣,似可一说,至于中的与否,暂且不论,姑妄言之而已。兹将歌词录在下面,为省篇幅,重复的词句都一一删去:

        走出城市/空空荡荡

        大路朝天/没有翅膀

        眼里没谁/一片光亮

        双腿夹着灵魂/赶路匆忙

        烟消云散/和平景象

        灰飞烟灭/全是思想

        叫或不叫/都太荒唐

        疼痛短促如死/道路漫长

        天不怨老/地长出欲望

        麦子还在对着太阳生长

        天空的飞鸟总让我张望

        它只感到冷暖/没有重量

        耿耿于怀/开始膨胀

        长出尾巴/一样飞翔

        眼泪温暖/天气在凉

        归宿是否是你的目光

        我没法再像个农民那样善良

        只是麦子还在对着太阳愤怒生长

        在没有方向的风中开始跳舞吧

        或者紧紧鞋带听远处歌唱

    新批评学派说,歧义是诗的魅力所在。故此下面逐句细读时,不排斥歧义,但尽量做到歧而不失统一,避免滥而无归。

    起笔四字“走出城市”已预示整个主题,城市之外是乡村,走出城市即意味着面向乡村,而不直说“走进乡村”,因此时正处在城乡之间的大路上,刚出城市,又未进入乡村。另外,城市往往又意味着现代的、新的、喧嚣的,乡村象征传统、旧的、质朴的,整首歌正表达“我”在旧秩序已坍塌,新秩序尚未立起来时彷徨无计的境地,城乡之间正是这种境地的象征。又此时“我”走出城市,面向乡村,意味着“我”已否定城市是归宿,而乡村是否是归宿,心中还未明确,故下文才有乡村是否是归宿的追问。所以,如果用“走进乡村”或“走向乡村”,就是目标明确,又何须再彷徨。

        “空空荡荡”既意指着乡村已是一片荒芜,也意指着“我”在城市了无所获,走出城市时心中和身上都是空空荡荡的,暗指城市的荒芜,同时,还隐隐似有“田园将芜胡不归”的意味。

        “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既言说着眼前到底走哪一边的迷茫,也言说着人生全局的迷茫,俗语“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指的就是人各顾各的状态,人在这种状态下总局限于自身,无超越个人之物为其生活提供价值和目标,故这种人看似以自我为中心,实则迷失自我,因其总是沉迷在当下一己的欲念中,其人生只是支离破碎的各个“当下”的拼凑,全局迷失。故此,紧接着就是一句“没有翅膀”。“翅膀”意味着飞翔,飞翔起来,可以反顾自己所处境地的全部,远眺未来的方向;对人来说,意味着在高处从一种超越的视角来审视过去、现在、未来,确定安身立命之所;没有在高处的审视,人是盲目的,大路朝天,看不清该往哪边走,行动完全是受盲目的欲望所驱使,后面几句就是对这种盲目状态的描写。这是“飞翔”线索的第一次出现,这条线索贯穿整首歌的始末,第二次以“飞鸟”的意象出现,第三次直接出现,构成一个完整序列,即意识到自己不能飞翔,到为飞鸟的飞翔所吸引渴望飞翔,然后在想象中实现飞翔,至文末,又以一“听”字结束“飞翔”线索,从想通过“飞翔”看远方转变为“听”远方。

        “眼里没谁/一片光亮”,人若被欲望蒙了心,看欲望之对象就是一片光亮,没有阴影,并且看不到欲望对象以外的东西。有一个笑话,说是某人抢钱被抓,审判者问他何以敢在众目睽睽下抢钱,他说他看见钱时,眼中便不见有人,只见有钱,千万人又于他何有?欲望蔽心时大抵如此,无视他人,迷失自我。黑格尔说,跟绝对黑暗一样,在纯粹光明中,人什么也看不见。所以一片光亮,实际是盲目。

        “双腿夹着灵魂,赶路匆忙”,灵魂夹在双腿上,指出生活之忙,“活得匆匆忙忙,感受也浮光掠影”;同时也指出灵魂的卑下,夹在双腿间的是何物,不言自明,喻指灵魂中充满的是原始欲望,其中最直接的是生殖。  

    “烟消云散,和平景象,灰飞烟灭,全是思想”,此歌作于上世纪九十年代初,联系时代背景来说,过去时代的动荡已烟消云散,现在看似和平,过去那种定于一尊的思想已灰飞烟灭,现在到处是各种思想。就文本来说,其中“全是思想”可说是语带双关,可指“和平景象”也是思想,又可指和平景象下全是思想冲突。总的来说,和平的背后是各种思想的冲突对抗,人信哪种都不是,无所适从。

    “叫或不叫/都太荒唐”,“不叫”的荒唐性显而易见,它是自我压抑,是对自己所不满的状况的不抵抗,甚至是合谋。至于“叫”的荒唐性,首先,在“和平景象”和“全是思想”的环境中“叫”,不是因为伤及某些人心中的和平而被消灭,就是被各种思想的声音所淹没,所以是荒唐。加缪说,荒谬源于人类的呼喊与世界的沉默之间的对立。而这个世界的沉默永远不会是一种无声的沉默,而是众声喧哗的沉默,想想我们这个时代,伪知的声音掩盖真知的声音,面对疾呼,世界在喧哗中保持沉默,不做回应。鲁迅先生说凡人有主张,叫喊于生人中,而生人了无反应,何其悲哀。其次,“叫”的前后文提到“思想”,也提到“疼痛”,那么“叫”到底是想表达“思想”,还是想表达“疼痛”,根据语言习惯,当以表达“疼痛”为佳,但此处本文不拟做过细的分别,因为无论是表达“思想”,而是表达“疼痛”,都难得到他人理解,徒增噪音而已,所以是荒唐。维特根斯坦说只有自己知道自己是否真的疼,别人只能推测。若为表达“疼痛”,别人感受不到这个疼痛,得不到切肤的同情,反而被赏鉴,故此,十分荒唐;而表达“思想”何尝不与表达“疼痛”一样,无人理解,其中尤以表达新思想为甚,未狂者被已狂者迫饮狂泉,出洞穴者返回洞穴告知真相而终遭杀戮。再次,被“叫”之对象的“疼痛短促如死”,对自己的“疼痛”尚且麻木,何况他人之“叫”。最后,正如鲁迅先生的铁屋论,纵使“叫”应他人,又有何益。总之,叫,不得回应,毫无意义;不叫,自己也将沉沦于世,所以“叫或不叫/都太荒唐”。

        “疼痛短促如死”,疼痛是一瞬间的事,像死一样短促,也像死一样过后再无知觉。至少具有两重含义,一是疼痛本来就短促;二是疼痛本来不短促,只是人感觉疼痛很短促,即指人很麻木,能在瞬间适应疼痛,故一瞬间后,虽疼痛如故,但人已感觉不到。“道路漫长”也至少有两重含义,一指疼痛之前的道路漫长;一指疼痛之后的道路漫长。前后两重含义相连,就构成这样一个意思,即疼痛未来之前,因为达到这一疼痛的道路漫长,在这漫长的道路上,“我”们意识不到后面致死的疼痛,个个麻木不仁;疼痛正痛,但疼痛非常短促,即使不短促,“我”们也会感觉到它非常短促,个个麻木不仁;疼痛痛过之后,因为道路漫长,“我”们会好了伤疤忘了疼,照样麻木不仁,总之,“我”们就像是无痛人,自己的疼痛也不能使“我”们警醒。肉体上的无痛人满身伤病而不自知,心灵上的无痛人身陷险境而不自觉,与世沉浮,浑浑噩噩。

    “天不怨老”是用“天若有情天亦老”的典,“天不怨老”即天有情,所谓“孽海情天”,“情天”即欲望之天,并且天“不怨”自己有情,加上后面“地长出欲望”,即充天地都是欲望。另外,国人发誓时喜说“天老地荒”,用以指天老地荒之时,誓言方渝,而此处说“天不怨老”即天已老、“地长出欲望”即地已荒,所有过去看似永恒的不再永恒,无物不渝。但“麦子还在对着太阳生长”,着一“还”字,意指麦子从过去至现在一直在对着太阳生长,表明了麦子的坚守不渝。那么“麦子”“太阳”这两个意象意味着什么?麦子看似是荒芜大地上的非荒芜之物,实际与大地的荒芜一样,都是人的欲望的结果,荒芜是因人追逐乡村外的东西而将土地抛荒所致,麦子是人为满足自己的食欲而种植的,凝聚着人的食欲。不妨质实来说,“麦子”是食,前面“双腿夹着灵魂”是色,都是最原始的欲望,而“太阳”是二者兼有之,它使色相显现,植物生长,所以不论是坚守的,奔波的,还是那高高在上的,都是被饮食、男女等欲望所驱使。人满足这些欲望本是正常需要,不必非难,但仅停留在满足这种欲望上就十分悲哀。

        “天空的飞鸟总让我张望”,当然是因为飞鸟的某些特征引起了“我”的注意,那具体是哪些特征呢?其一,根据上下文“没有翅膀”、“一样飞翔”等语句,飞鸟的有翅膀,能飞翔的特征肯定是“我”的注目点,至于有翅膀,能飞翔的意义,前文已说,此处不赘;其二,此句之后,紧接着就是一句“它只感到冷暖/没有重量”,这是“我”眼中的飞鸟的特征,至于是不是飞鸟的本然特征大概只有飞鸟自己知道,既然是“我”眼中飞鸟的特征,理所当然是“我”的注目点。且来说说这句。“它只感到冷暖”有点题之意,区别“冷暖”不需知识,完全是种本能,意指飞鸟完全靠本能生存。“没有重量”首先意味着脱离大地引力的束缚,不受束缚,也即自由;其次意味着飞鸟不曾权衡,“权,然后知轻重”(孟子语)。但“飞鸟”的不曾权衡恐非缘于其不知权衡,多是因其不必权衡,飞鸟能飞出其目前处身的大地并能回顾审视大地,也能看清各方远处的情况,但它不必像人一样对各方情况进行对比权衡,它只需依靠本能就能找到自己的归宿。以上是“我”眼中之飞鸟的冷暖自知,其中隐含着对自身的反观,即“我”不能像飞鸟本能地找到归宿,必须依赖权衡比较,但“我”又不能像飞鸟自由飞翔,无法看清各方情况,进而无从比较权衡。总之,“我”所欣赏的对象即是“我”意志力的投射,故“我”渴望像飞鸟一样自由飞翔,一样找到归宿,“《诗》云:‘缗蛮黄鸟,止于丘隅。’子曰:‘于止,知其所止,可以人而不如鸟乎?’”(《大学》),可谓千古同慨。

        “耿耿于怀/开始膨胀”是对“我”欲飞翔而不能时的心理描写。“我”急切渴望像飞鸟一样“飞翔”,高高地审视自己目前立身之所,确定未来的归宿,这种渴望不断膨胀。

        “长出尾巴/一样飞翔”当然是“我”的想象,“我”不可能真的长出尾巴。因为“我”没有翅膀,故想象自己长出尾巴飞翔,虽然飞不高,飞不远,但聊胜于无,也可以稍稍审视一下自己当前的处境,低低望一眼未来大致的方向。长尾巴是一种返祖现象,人类的祖先也曾靠本能生存,正与飞鸟靠本能生存一样,至此“我”找到了“我”也能依靠本能寻找归宿的历史依据,当然,“长出尾巴”并不意指返回到原始祖先纯靠本能的状态,而是意指着借助历史经验来“飞翔”,有自嘲,有反讽,尾巴既是负担,又是“我”飞翔的动力,表达了“我”对传统的态度。没有翅膀是人类的现实,谁也不能直接看见未来,人所有对未来的想象都得自于历史经验,依靠历史经验,也许不能确定归宿在何处,但至少可以确定何处不是归宿。所以“我”不能用未来的标准来衡量当前的乡村是不是归宿,但可以用历史经验来衡量。下文发现“我没法再像个农民那样善良/只是麦子还在对着太阳愤怒生长”,其中用“再”、“还”两个字,正表明是与过去的情况对比后的结论。

        “眼泪温暖/天气在凉”是我用尾巴飞翔后的感觉,周遭寒彻,温暖的是眼泪。“凉”是动词,天气越来越凉。

        “归宿是否是你的目光”是对安身立命之所的追问。这里的“你”指谁?人在反省时,往往会不自觉地假定一个对话者“你”,有时这个“你”就是指人自己,有时指特定的某人或某物,有时指无所不在的“上帝”、“神”,有时什么都不指,只一纯粹的对话者,这里似指“我”自己,但不管指谁,而“你的目光”所及即乡村是无疑的,所以此处问的是乡村是否就是归宿?

    “我没法再像个农民那样善良”是对“我”自己的审视与反省,着一“再”字,表明“我”曾像农民那样善良,但已在城市丧失农民的善良,不再适于乡村。“只是麦子还在对着太阳愤怒生长”是对“你的目光”所及的乡村大地的审视与反省,是前文“麦子还在对着太阳生长”的重复,但不是简单重复,多了两个词“只是”和“愤怒”。因为前文那句是“我”立于路上所见,看不远,难以确定是否还有其他东西在跟麦子一道坚守,后文这句是“我”“飞翔”后所见,因为看得更远,确定没有其他东西跟麦子一道坚守,所以着“只是”二字。另,句中下一“还”字,意谓麦子过去就在对着太阳生长,现在并未改变。前后贯通即是说乡村一直承载着生产粮食,满足人的食欲的功能,但现在乡村只剩这种功能了,其他的功能都丧失了。这是当时农村的现实,生产粮食是农村的重要功能,但不是唯一功能,它还是广大农民安身立命之所,但随着经济发展,广大农民已很难在农村安身立命,农村只剩下满足人的食欲的功能。当然,这样说未免徵实,流于简单。“我”的“没法再”与“麦子”的“还”对勘,深化“麦子”意象的荒谬意味,凸显农耕文明无奈的坚守。民以食为天,解决温饱是中国农民数千年来最淳朴的欲望,也是他们安身立命的基础,然而上世纪九十年代温饱问题解决后,农民反而难以在农村安身立命了,原因何在呢?孔子说“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实在有悖一般人的人性,很不像中正平和、不为已甚的孔子所能说的,更适于一般人性的则恐怕是“食无,求饱;居无,求安”。粮食缺乏,树皮草根,都以充饥,但求一饱;居处难觅,猪圈牛棚,亦肯委身,只求一安。食不饱,居不安,一般人是无什么心思再去开展其他事业的。饱不饱在腹,安不安由心,似乎求安易而求饱难,因为安往往只需求之于己,己安,席天幕地亦可以安,而饱却需要更硬性的物质条件,也就是说,肚子里必须有东西垫在那里。所以,粮食问题困扰我们数千年。上世纪八十年代,这个问题终于基本解决了,大家似乎可以从解决口腹之欲中腾出手来做其他事业了。然而并不,大家还是在攫食、营窟上转,当然有其它原因,但欲望没有合理的转变也是一个重要原因。求饱、求安是人类淳朴而正当的欲望,文中“麦子”正是这类欲望的凝聚,但这种欲望得到满足后,我们应该适可而止,不使其膨胀,转而去追逐其他合理的欲望,譬如升华自己,然而没有,不但没有,反而丢失了自己的善良本性,从求饱、求安膨胀为求奢,生理上的饱并未带来心里上的饱,铺张攀比,物欲横流,欲望脱离正常轨道,应安而不安了。麦子等粮食的富余使农耕文明的兴盛,也使农耕文明的式微,但农耕文明又不可能就此退出历史舞台,毕竟人终究是需要口粮的,所以“麦子”的坚守是不得不如此的坚守,而非出于自由的选择,饱含了不甘与无奈。似乎有点离题了,还是言归正传,以上“我没法再”和“麦子还”两句是对“归宿是否是你的目光”的回答,虽没明确给出否定答案,但联系上下文,可以说已给出了否定答案,即“你的目光”不是归宿。

    因为“我”是用尾巴飞翔,飞不高,也飞不远,能看清当前乡村不是归宿,而不能看清哪里是归宿?所以从想象中的飞翔回到地面后,又继续追问自己是该“在没有方向的风中开始跳舞”,还是该“紧紧鞋带听远处歌唱”?“没有方向的风”象征着思想迷失的现实,思想被定于一尊极其有害,但任各种思想颉颃并存,没有一些普遍遵循的价值,又会导致迷茫与混乱,导致个人完全以自己的是非为是非,毫无原则,社会失范。“紧紧鞋带听远处歌唱”写了两个动作,“紧紧鞋带”是为行走做准备,“听远处歌唱”是为行走找方向。故此,最后这两句是在追问“我”是否是该在迷乱的现实中沉沦,高乐不止;还是该紧紧鞋带,倾听远处歌唱,然后循声而去。始终没有言明归宿在何处,只说在路上继续追寻。是沉沦,还是追寻?也是我们时代很多人的追问。

    至此可见,整首歌写“我”在城乡之间的大路上的所见与所思,欲飞翔而不能,欲寻找归宿而未得。有对世相的审视,也有对自我的反省。整首歌的语言颇具特色,于其所要表达的情绪十分切合,如果用唐诗的语言恐很难表达出这种情绪。

    最后,我最怕有人会说张楚在写这首歌时,他自己都没想这么多?因为虽然据说已有不少高深理论回答过这个问题,但我对这些理论知之甚少,难以直接拿来回答。不过还是强作解人说几点个人体会:一是人的行为很大程度上受潜意识的支配,作者在写作时也一样,所以,作者并不一定就完全理解他自己的作品。记不清是在哪里看到的了,说是卡夫卡在写某篇小说时,自己也不知道那小说的意蕴是什么,写完过了很久后,自己才明白那小说的意蕴。又,汪曾祺先生写《大淖记事》,写到巧云喂十一子喝尿药,突然神来一笔,写“她(巧云)自己也尝了一口”,汪曾祺先生说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写,只知道要这样写。这大概算得上是两个例子吧。二是诗在很大程度上是表达各种人生经验,而经验总是复杂的、有着多重意蕴的,可以从多个角度去解释,作者采撷意象表达经验,完全不必把握住其所要表达经验的所有意蕴,也不可能完全把握,同时,他也很难将经验的意蕴限定在某个仅只引起读者作出某些特定解释的角度上,所以读者面对作者所表达的经验时,读出作者完全未想到过的意蕴也在情理之中;另外,经验的多重意蕴和人体验某一经验时所生的复杂情感往往造就了诗的无穷意趣,除非是为了直白地宣传某种理念,否则诗人并无必要限定其诗中之经验仅传递某一特定意蕴以期引起读者某一特定情感,因为此举必然减杀诗的意趣。由于我不是诗人,很难从诗人写诗的角度来说明这一问题,不过作为读者,也许可以从读者读诗的一些经验来反推,从而窥见一斑。有时,我反复吟咏某些诗或文章时,混混沌沌,似可解似不可解,百感交集,觉意趣无穷,然而一经人给出某种明确解释,就算再有道理,也会胃口大倒,兴味索然。想来不过是解释即限定,给出一种确定的解释就会排斥掉了其它所有可能的解释,而这种确定的解释往往又只能引起比较单一的情感反应,读者眼中之诗的意趣由是而减损,由是而无味。听诗歌朗诵时这种感觉会更加明显,特别是听那些充满感情色彩的朗诵。有些好诗经拙劣的朗诵者一朗诵便只剩肉麻与无趣,朗诵者好像仅只在朗诵原文,未做任何解释,可是他一开口就已将这些好诗的腔调限定在他那肉麻与无趣的腔调中,而听者当场往往难以跳出来直接玩味不受污染的原文,只好在朗诵者那肉麻与无趣的声音洪流中消受肉麻与无趣,此时朗诵者的腔调成了诗歌最强有力的解释,其他所有可能的解释都隐而不显了。记得多年前我上学时,语文老师都有一种将语文讲成政治的本事,不管什么名诗名文,经他们一讲解,无不成为枯燥的政治口号,使我厌倦入骨,课后绝不再去读一次,甚至恨屋及乌,认为那些诗文的作者的所有作品都不值一读,后来出了学校,偶尔再读到其中某些篇章,竟有耳目一新之感,甚至怀疑当年学的是不是同一篇。平心而论,那些诗文未尝不可用朗诵者与语文老师的那种方法来解释,但一旦将那单一的解释弄成最强音和标准答案,诗就不复存在了。我想,写诗也一样,如果诗人心心念念要表达某一经验的某一单一意蕴,而不是复杂的经验,那还不如直接写论文,完全不必写诗,诗人要表达的正是那些复杂的难以明晰言说之物,他必须整个地将那难以明晰言说之物端给读者,让读者身临其境去体验,而不是明晰地进行言说,如若是能明晰言说的,写论文更直截了当。三是作者心中之文与笔下之文不可能完全等同,多多少少会有偏差,所以对于读者来说,到底是作者原意重要,还是文本重要?当然是文本,就像一个厨子原意要做盘好吃的菜,可端给我们吃时,并不好吃,如果他强调他原意是要做得好吃的,所以要求我们必须尊重他的原意,承认那盘菜好吃,恐怕这时我们就会对他饱以老拳。对于我们来说,厨子心里想做出什么样的菜远没有他实际做出来的菜重要。文学作品也一样,作者想写什么很重要,但他实际写出来什么更重要。而且就读者来说,从作品中读出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因为这才是他最终所得。有时我读某部书,深受启发,再找作者的创作谈来看,发现作者原意不过尔尔,不但难以给我启发,甚至无趣得紧。所以说,就算是误读,如果这误读给了你某些有益的启发,这误读也应被允许。总之,作者想指给我们月亮,但指偏了,指给我们群星,这也是常事。反过来说,作者指给我们月亮,但我们看偏了,看到群星,但于我们来说,未尝不是有所得。所以,如若不是存心要去研究作者本人的思想,就不必太拘泥于作者的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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