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里，灰蒙蒙的雪盖满了小镇的屋顶，多年未见，大家决定找个老地方把回忆淘洗一下，我们一小撮人突发奇想，“走，回小学看看！”。
教学楼是一个圈，中间一条大道直通校门，端端正正地劈开左右两个操场。我们像贪吃蛇，一条龙从左到右，从下往上，一层一层地逛。教室外的红漆刷到半腰高，抬着绿油油起皮的窗框。学生还没放学，墙外走过去，觉得好像有暖气溢出来。“这个班上的数学”“你看那个小孩在打瞌睡，那个在收拾书包了”，几个人交头接耳，压低了嗓音，仿佛在教室最后排躲着老师的视线。这不是问题，问题在后面。
下楼选错了路线，楼梯忽然变成了立体的迷宫。“坏了，规则乱了。”，且不说没有楼梯边的扶手颤颤巍巍，楼梯本身就像毛坯房里还没修过的裸水泥楼梯，折角且悬空。往外踏错一步，就可以直达地面了。
“走这儿！”，有人喊到。我听着声音的指示，膝盖弯到一半，忽然觉得脚下一凉，感觉踩在了空气里的冰渣子，脖子突然就僵住了。“别动！”几乎是咆哮出来的，我嚷嚷着“不能走这边，换另一边试试！”牵头的人喊大家换方向，大家小心翼翼向下摸索。按理说，我们叫嚷的声音都能传到几十里外的小山头了。可是没有人出来看看。
走到一半，扶手突然断落，前面的人呼喊叫嚷着“楼梯塌啦！”，我往下望，恐高发作，牙齿打颤。悬空的楼梯没有一点阻拦，楼梯窄到只容得下一人半，但每个台子都窄到半个脚掌。我在队尾，慢慢蹲下来，闭上眼睛一动不敢动。旁边一级楼梯的底很矮，便抬起一只手，几根手指死死钳住，一遍一遍默念“没关系，冷静，没关系，你可以克服的，可以安全走下去的！”
仿佛听到我的心声，有几个人回头检查，看到我蹲下来，鼓励说，“加油！你可以的！再走一点就能安全下去了！”
果然，我冷静了下来，那一刻仿佛我已经平安走到了楼下，突破了心魔的感觉，欣喜若狂。尽管楼梯还在眼前，但我终于可以每一步都扎扎实实地踩下去，带着暗涌的不安，一点点往下挪。
不知道下了几层，在转角处突然碰见个人，说自己是体育老师。昏黄的灯光下，他面无血色，一瞬间他的头发像抹了灰。“我骨折了。”，他淡淡地说道，像有气无力，又像在讲别人的事情。他大臂的骨头断了，或者说，像是粉碎掉了。肩膀往下一个巴掌的地方衣服也都破掉，露出的胳膊，像个烂布袋子，烙铁棍样的暗红，被胳膊肘以下的重量拉扯下来。
我们不能丢下他，就搀扶着他下楼。
终于走到二楼的时候，突然有学生蹦蹦跳跳走出来，我们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心里想着“终于有人了，有救了！”，几个急性子大喊 “快叫救护车，体育老师骨折了！”
但小孩不慌不忙，向教师办公室的方向抬了下嗓门，“有人骨折了———”
下一秒，就有一个老师探出身子，问 “你说谁骨折了？”
“终于有人能听到我们讲话了！”大家快乐得不得了，仿佛从地狱爬回到人间。体育老师一手扶墙，断臂完全搭在围墙外，用肩膀的力量得往下压，看得出来他撑得很辛苦。
突然打了铃，很多学生冲出教师。操场上占满了人，不一会就来了辆救护车拉走了体育老师，没来得及道别，护士很麻利，他应该会好起来。
绷紧的神经刚要放松，学生们突然七嘴八舌围了过来，我们应不过来，但看到一张张稚嫩的脸，不一会就放下心来，一个个回答他们的奇思妙想。“你现在用什么飞？”“时间还能转回来吗？”“回到现在是不是有很多事可以做？”“你们在这里，是不是吃什么都不会饱？”......
孩子们问了不一会就散开了，我们在操场上用雪堆起来了一个过山车，硬化成软冰，动力很足，一米高，绕操场转一大圈。有几个人跟大家一起玩得很欢脱，偶尔收到暗号，代表他们找到了想见的人。我还是喜欢远离大群的人，就跟三两人站在一旁，偶尔回应他们的热闹。
在一个旧年代待太久，有的人就会想留下来，即便会困在循环里，被过去和将来的人遗忘。
傍晚的天是深蓝色，透着即将覆满的黑。一眼看过去，像用牙咬了口冰淇凌的尖，冷先透过来，然后甜起来，就处在这个牙齿打颤和甜到心头的交界。时间到了。
我们开始上浮，大片大片鹅毛般的云卷卷地铺满了整片天空。突然，昏暗的视界里亮起一个角落，是太阳，些微点亮了下面的城市。阳光是在一颗大树的树冠中间透过来的。这树夏天一定长得枝繁叶茂，远远望过去，像片稳稳散开的银杏叶。橘黄泛红的阳光就从枝杈间小小地透过来，像是嵌在那里，反常得只照亮了视野里太阳上方的一点范围。眼下，就像树冠稳稳地盛着这小抹橘红和上方银亮的雪顶。
我惊呼，急切地拍着同伴的肩膀，让他赶紧把这一刻印下来，连拍了多次之后，阳光骤然熄灭。黑色的巨幕一下子盖在浮云的上层，再下一秒，开始有点点星光点亮在云层后。
我望着操场上热闹玩耍的学生们，他们还在欢快地玩，我们分别的那一刻划去了他们的记忆，今天的事情，只有我们知道。我觉得失掉了什么。同伴看到我皱眉，讲道，“我们的少年时光，在意识到最后一次之前还是充满快乐，等意识到时才明白，它早就戛然而止。就算你忘了今天的人和事，你留下来的思路就是每一次活过的证据。虽然知道回不去，但扑捉到了现在快乐的瞬间，也还可以继续捕捉每一天的美好。将来的你还会回到你的时间，不能改变也带不走的过去就是你的每一瞬的将来。”
“本段回游记录已设为每次操作的初始锚点”
......
“请确认回游时长，本次回游时间在下次回游期间记为空白，以免跌入循环”
......
“是否删除回游系统”
......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