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南是有两张面孔的,一张是报纸边角里的。旅游岛、自贸区,适合度假的海花岛,东北人的海岸线,和一些花红柳绿的社会新闻,另一张则是生活在海岛街头巷尾的人的海南,那是无法用几个短语去重现或定义的。相同的是这两张面孔都是面目模糊的。(也有可能在过分耀眼的艳阳,没有人可以摘下滤镜去直视这个海岛真实的样子,所以也许我的描述,相对准确定义的对象是我生活过的海口以及我路过的海南其他城市的印象。)
海口是没有上午的,在阳光变得炙热灼人之前,大概是九点左右的光景,钟楼附近的鱼市,早茶市场会退潮一般不知去处的消失殆尽,时间从大大小小的电动车上涌向室内。工作总是不可避免要开始的,但真正完成启动仪式通常是在十一点之后,此前多数人都散漫的坦坦荡荡。
也许是出于降低逃课率的考量,大学上午的课程也安排在了十点,而一天中最后一节课结束在晚间十点半。学生时代的我们结束了一天中最后一节课结伴去吃宵夜时,已完全适应了被白日热气推迟的作息。
晚上八九点才是这个城市真正苏醒的时刻。商业区、居民区之间藏匿着不少海鲜园,入口相差无几的都是陈旧到有些简陋的霓虹灯管拱门,走进去,扑面而来的烟火气让初来误入的人疑惑,小小的街区哪来这么大的空间容得下这里别有洞天的人声鼎沸。这里是有的,南腔北调的人一簇一簇围在油腻腻的圆桌边,桌上放的不是远走他乡的疲惫,而是更像是“反正人到了天边儿,也用不着想回头”的洒脱劲儿。背着吉他的卖唱人,十块钱一首唱着邓丽君的老歌和郑智化的《水手》。
沿街的小吃从热干面到东北烤冷面,同样流露出移民岛屿的特质,其中让不少初来乍到的人无法忘怀的本土小吃是清补凉与鸡屎藤。前者是一种以或椰汁或椰奶或糖水做成的冰沙或糖水甜点,配料丰富到令人咂舌。从龟苓膏到芋圆玉米红豆十三四种,一碗下去,是一种非常宜人的甘甜畅快。而后者更猎奇,用一种叫鸡屎藤的植物叶子搓成扁的圆的,甚至鸡屎条状的食物,煮成一锅看起来、闻起来吃起来都像鸡屎的,口感粘腻的灰绿色甜点。原住民说其实这并不是海南独有的特产,热气重的地方吃一些,是很下火的。
直到前不久,为了纪念毕业四年,回到了海口。四点钟时,宵夜摊子灯火已经阑珊,街边小桌上围着的不再是食客,而是赌性正酣的打奖客。他们的笑声合着酒气软绵绵的兜头打来,忽然品味出了自己对海南的主观印象,它一面是永远充沛的阳光,潜水沙滩游艇会派对,是似乎不尽情尽兴放纵就是承认生活已然疲软的氛围,没有人能对这种狂喜的诱惑头脑清醒。尤其是另一面在这狂喜背后带着不期待明天的散漫,带着政策兴替之后的疲惫的自暴自弃。
这里毕竟是曾经被高调政策泡沫淹没的岛屿,原本斑驳的南洋风格街道之间,有些突兀的耸立着湖南大厦、发展大厦,这些带着浓烈二十世纪末气息,现在却已经空置蒙尘的高层建筑。那些曾追逐浪潮而来的人,现在去了哪里,是否已经像一朵平凡的浪花无声消弭。成了跻着人字拖,和街头挑担子小贩讨价还价买一盒沾着椒盐的青芒果,嘴里还不肯吐掉沾着槟榔汁的树叶零食的人呢?他们或许会转身上自己的豪车,像很多驻岛多年的人一样,看到年轻姑娘路过会放慢车速,用海南口音拉长音调问一句“小妹啊,要去哪里啦?”
仿佛在天涯小岛上一切都可以是合理的,懒散、贪杯、放纵,疯狂滋长的欲望赤裸到近乎真诚。可我不曾讨厌它,不仅仅是这里收藏了我,收藏了几代人没头没脑的炽热青春,也是因为它用一种肤浅的快乐,无差别的包容了你。
海南像是一个过早过被浮华浸淫的女孩子,说不上是运气太好还是头脑太坏,反正她没完成青云直上的那一跃,一头栽进尘埃里。她已经有些懂得了势利的好处,做什么都像点样子可又差一口气。其实她早已不再幻想着回到镁光灯下,只是还要努努做做样子。你骂她蠢气,骂她不努力,她张大宿醉浮肿的眼皮,上面兴许还有前一夜没卸掉,糊成了一片的土耳其蓝眼线,唯唯诺诺的问你“那我应该怎么做才好啊?”这时,你就会忽然明白过来,她也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最打动人的也正是这一份无力的天真散漫。
这么描述对海南的譬喻是在前一阵子离岛前同大学导师的对话中。他前一晚有课,而我的飞机傍晚起飞,于是只好约在了学校附近一家叫英雄年代的酒吧。也没人知道这个中传的博士后,为什么忽然像个没名没姓的人一样来到了海南。对其他老师很和气,对学生也尽责,学院里的纷争从不涉足,只是八九年过去了还是像个没名没姓的人独自住在白沙门的望海公寓里。
分别时他祝我回到北方依旧鹏程万里。我走出英雄年代,忽然心里浮出一句诗来。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