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姜晓鱼熟悉了起来。
人言可畏,不止在大人的世界里,在孩子的世界里也一样地适用。
关于姜晓鱼的故事甚嚣尘上,有流言,也有事实。有妒嫉,有羡慕,有不以为然。从同学那里,我大概知道了她们家是做大生意的,很有钱,住着大别墅,开着豪车,上下学有专车接送,无怪乎她全身上下的打扮都看着那么昂贵高档。不像我,穿着破旧的衣裳,挤着破败的公车,疲惫又狼狈。
但不管怎样,我还是很喜欢我的同桌,她从不炫耀自己的家世,谈论长辈的财富,这个富家姑娘竟然令我感受到一种平等的温暖,善意的体谅,我自己都很惊讶。她从不问我怎样考到这所百年名校、成绩、我的父母做什么工作这些令我难于启齿的尴尬问题,只是浅浅地微笑着,和我聊起今天的天气,难解的数学题,让所有女生都发愁的体育课测试。和她说话,总有一种舒服的放心,感觉很踏实,很质朴。
渐渐地高一生涯步入正轨,我们发了校服,林实的校服很漂亮时尚,带点英伦风,我想校长一定是个爱好时尚的人,不然如何在全国洋洋洒洒无数座高中那肥大略带土气的校服海洋里显得这么标新立异,出尘脱俗,羡煞临近好几所学校的学生。有了统一的校服,我的自卑感又减少几分,反正大家穿着都一样,又何必划分你穷我富呢。不过追逐漂亮是女生的天性,女孩还是会花花心思打扮自己,比如在深蓝色校服毛衣里配一件红格子衬衣,露出衬衣领,显得俏皮活泼。或者是穿一双带花纹雕刻的英伦风皮鞋,和校服的风格相得益彰。而我,一个连住宿费都绞尽脑汁省下来的人,当然是单调的校服配白色回力球鞋,不去想装点自己,更不去想引人注目。
姜晓鱼是喜爱时尚的,我怀疑她是不是有一个庞大的设计团队为她建言献策。她可以连着一个月每天穿在毛衣里的衬衣花色质地都不同,每天穿在脚上的鞋子风格质量颜色都有所区别,每天的发型、别在头上的发卡、绑马尾的头花都编织出花样。不过这对于我,也算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姜晓鱼的学习成绩很好,在这个竞争激烈的班级里属于中上等,这样的水平保持下来三年后上重点大学应该是没问题的。她很努力,很认真,上课勤做笔记,仔细听讲,常常下课后还在皱着眉头琢磨老师讲的某道难题,或是一道阅读理解题的思路,有时候还会捧着一本世界名著读。真的很难想象一个浑身上下行头超过五位数的富家千金这么认真这么刻苦。我原以为,富家女都是骄傲任性的小公主,躲在爸妈用金钱建造的奢华小屋里娇滴滴地享受人生。姜晓鱼却是让我大开眼界。
我呢,成绩不好不坏,中等偏下,毕竟从一个小县城来到全省数一数二的重点高中,教育水平的差距摆在那里,课业负担对我来说还是相对比较重,学得很吃力,但一想到爸妈期盼中略带忧伤的双眼,我一直在咬牙坚持,啃那些数理化难题,背单词,背古诗。遇到不会的,我一般都向姜晓鱼请教,她很有耐心,总是笑嘻嘻地慢吞吞给我答疑解惑,讲完还不放心地问问她说清楚没有。每次看到她长长的马尾在阳光里飞扬,闪耀着青春的色泽,我就觉得心里的阳光满得要溢出来。
一星期又一星期,一月又一月,时间就在少年浅笑的眉眼、快乐的张力与自由的气息中飞驰而过。在林实读书真的很轻松很开心,高一高二连晚自习都没有,每天在课间休息的十分钟徜徉在校园里那条古老的梧桐大道上,听着悠扬鲜活的校园广播放着老歌新曲,述说着励志的搞笑的小故事,抬头望天,低头赏叶,都是一种享受。
再有就是和姜晓鱼相处的点滴时光,那是一种纯粹的简单与舒畅,没有烦恼,没有担忧。不管别人眼中的姜晓鱼是什么样的,奢侈、败家、骄纵,我认识的她就是一个单纯善良、真诚可爱的姑娘,不娇柔做作,不口蜜腹剑,让人感到心安,就像一股温暖清澈的泉水流淌过心田。渐渐地,我不仅会和她讨论课业上的烦恼,还会说起未来,那遥不可及的、荆棘遍布的远方,能不能过了高考这道坎,考上好大学,找份好工作,让爸妈过上好日子,时时压在我心上。人们总说进了林实就相当于万里长征走完了一半,上好大学是板上钉钉的事,但我知道自己不努力三年后也只是徒伤悲。对于我的烦恼姜晓鱼总是淡然一笑,柔柔地说一句:“我相信一切都会过去,好的坏的,都会过去。”她真的不是那种侃侃而谈长篇大论的人,但是她会以极大的耐心倾听我的牢骚满腹,然后带着体谅简简单单说几句励志之言。
这就足够了。对当时那个沉默又自卑的少年而言。
一切都会过去。
这句话伴随我十年悲欢离合,喜怒哀乐。累得溃不成军时拿出来放置在胸口想一想,春风得意杯盏交错时在心中默念一番。就会温暖许多,释然许多。
然后想起那个纯粹干净的穿着校服的少女,如春风拂面,和煦明媚。这些年多少人在我身边来来去去,走走停停,唯一没忘她的脸,她的眼。
转眼之间高一上半学期已逝,期末考试结束后一个星期成绩就排了出来,姜晓鱼全班第10名,我20,都很满意,一学期辛勤没有白费。最后一节课,各科老师简单地布置了寒假作业,讲解了期末试卷,便是这一学期的结尾,为期三十天的寒假拉开帷幕。大家欢呼雀跃,女孩讨论去哪里逛街买新年衣服,男孩则相约KTV,篮球健身,云云。而我,低垂着灰暗的双眼,默默收拾课本笔记本,不参与到这些与我无关的讨论中,准备回家,回到阴霾的现实中。
姜晓鱼也没有参与这沸沸扬扬的讨论,她摸着漂亮的哆啦A梦铅笔盒,一言不发地坐着,好像在思索什么人生大事。
想到要有一个月时间见不到她,我忽然有些莫名的失落与沮丧,想找些话题闲聊,于是我小心翼翼地叫她:“姜晓鱼?”
“嗯?”她轻轻地转过头。
“那个……你寒假要做什么?除了作业?”
“我爸妈可能要带我去美国玩几天,这几天他们正在制定行程准备签证呢。”
我的眼神变得比刚才更加黯淡无光,一时不知如何回应。是啊,美国,有钱人家过个假期都这么豪华!去那个金光闪闪的遥远国度,吃大餐,赏风景,和外国佬攀谈,这些都离我好遥远,我只是个连温饱都难以维持的穷学生,一个星期只有两天午饭买点肉吃,其余都是冷馒头就咸菜,怎么能和她这样的富豪人家相提并论呢。
一时间她也离我好遥远,她披着璀璨的光环即将前往灿烂的远方,而我却终究只是在荒芜贫瘠的原地踏步,无所适从,庸庸碌碌。
过了好半天,我才从嘴里艰难地吐出几个字:“美国啊,那很好啊,你爸妈很疼你呢。”
她犹豫了片刻,好像在照顾我的情绪似的,缓缓地岔开了话题:“是啊,不过大部分时间还是要好好学习,不然怕下学期跟不上,我的语文不是很好,要多读几本书了呢。”
“噢。”我心不在焉地含糊答应着,仍旧沉浸在刚才忧伤烦闷的情绪里。
她的语调变得轻快起来,转而问我:“那你寒假准备做什么呢?”
我突然有些烦躁,后悔自己开了一个糟糕到顶点的话题,不耐烦地说:“还能做什么,回老家帮爸妈做农活呗。”
她一时噎住,不知说些什么好。再善解人意,也毕竟是个十五岁的孩子,又没经历过为金钱而担忧发愁的艰难困苦,有些情境还是不知如何应对。
这时前排的王聪适时为我们解了围,他转过肥硕的大脑袋兴奋地朝着我们说:“明天我们准备搞个班级聚会呢,好多人都来,你们两没事也一起来吧,凑个热闹,还能吃好吃的,多幸福!”
本来我准备想也不想地拒绝,所有的聚会我都没有兴趣参与。可是一想到姜晓鱼可能会去,又犹豫了,拒绝的话冲到嘴边又吞了回去,低头沉默着,等待着同桌的回答。
姜晓鱼想了想,笑盈盈地对王聪说:“好的,我去热闹热闹!”
“你呢莫韬?一个学期也没怎么说话,过来和大家聊聊理想谈谈人生嘛。咱们班好多妹子都对你很感兴趣呢。”王聪滴溜溜地转着那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坏笑着说。
这可真叫我有些受宠若惊,我知道自己一身穷酸气,怎么可能招来女生的兴趣,红着脸支支吾吾地反驳:“哪有的事,你别乱说!去就去呗,反正也没事做。”
“那就这么定了!明天中午11点30,解放路上的那家鸿睿轩,咱不见不散!不到的是小狗!”
我们两都被他稚嫩赖皮的腔调逗了了,彼此对视一下笑出声来,缓和了刚才僵硬的局面。
这天放学时我看到了前来接姜晓鱼的豪车,那是无数闲言碎语里曾出现过的一辆白色宝马,优雅地停泊在校门外。姜晓鱼走向宝马时,一个西装革履高大俊朗的男人走下车来,毕恭毕敬地接过她的PRADA双肩背包,体贴地为她拉开车门,缓缓地呼啸而去。
我站在阴霾的天空下,看着那辆漂亮的白色豪车,驶离我的视线,驶出我的世界。厚重的风尘迷乱了双眼,心里一片迷惘。
第二天如约在鸿睿轩聚餐,平时课业繁重,大家都没有机会聊聊天,那天我们吃得很嗨,还聊了好久。吃饭聊天的间隙我一直用眼角的余光偷瞄着姜晓鱼,她把长发放下来,柔顺地披在肩上,乌黑亮泽,还别了一个粉色的发箍,清纯动人,脸上挂着一如既往的淡淡的微笑,和旁边的女孩聊天。一看到她,我的心就不由自主地砰砰直跳。虽然潜意识里知道我们终究是两个世界的人,但我还是忍不住,抑制不住那颗为她而激动跳跃的心。
吃完饭后我们就散了。分别前一个家中富有的男生用他的单反相机叫饭店的保安给我们照了一张合照,开学后给每人冲洗了一张。这张照片我保存了十年,迁徙、搬家、聚散离合、欢喜哀乐,我都珍藏着,小心保管。在灿烂的阳光里我们无忧无虑地肆意欢笑,在浅吟低唱的青春年华里我们在人潮涌动中刻画着梦中的风景。
十年一梦,怅然若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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