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 一座城 一抔坟
因为父母的墓地位于黔陶,每次去的路上都要经过一个叫歪脚村的地方,每每经过,都会纳闷这地方山清水丽,田园秀美,为什么村名却为“歪脚”呢?是一座山或一幢房屋歪斜吗?抑或是某人在此崴了脚?
今年清明路过时专门下来询问了一下当地的老人,那老头81岁了,抽着旱烟,堆满笑容的脸上也堆满了皱纹,他说这村名一直就这样叫着,村旁边有名的是狮子山,独峰耸翠,秀木葱笼,村名但不会因此山而得,这是以前的老话,因为离青岩镇比较近,脚一歪就到了,一直就这样叫下来。此说虽有牵强,但不无道理。不料那老汉抽完一锅烟,把那长长的烟杆往地上磕了几下,却又道出这样一番话来。“不要看我们这个村名叫歪脚,不好听,但人一点儿也不歪,历史上还出了一个名人呢。”原以为青岩的名人就是赵以炯和周渔璜,这歪脚之地也出一个什么名人呢?只见那老头放下烟杆,露出一口熏得黑黑的牙齿,道出一个人名——平刚。恕我孤陋,还真不知这平刚是什么人。老汉接着说,这平刚算是他的表叔祖,是国民党的元老,大官,做过孙中山的秘书,后来回到贵州做过省议会的议长。
省议长,相当于今天的人大主任,是正省级高干了,不知其后来如何,再问老头,他只说了一句,早都死了,人埋在大营坡,他家的后人间或会有在清明去挂青。
自从那天得知平刚之名后,此事一直萦绕心中,总想去探寻一下其人其事其墓。今日无事闲坐家中,本想聆听阅读,但墙外人民南路施工的轰鸣声阵阵传来,震耳欲聋,让人心烦意乱,不能安坐阅读,于是动了探访平刚的念头。
首先百度一下平刚,果真还有其词条,由此可窥其一生之一斑。
平刚(1878-1951),字少璜,贵州贵阳青岩镇歪脚村人。1905,赴日本学习法律,加入同盟会;孙中山在广州设大元帅府时,任大元帅府秘书。平刚自幼聪敏伶利,性格倔强。八岁读私塾,十九岁考取秀才。戊戌变法后,平刚结识了具有变法维新思想的乐嘉藻,彭述文,蒲藏锋等人。他们常在一起谈论国事,切磋新学,阅读了大量进步书籍。1905年慈禧太后七十生辰,清廷不顾国势危急,人民生计维艰,下令全国各地大肆举行“祝寿”活动。当时,贵阳的主要街道都搭起了“万寿台”,张灯结彩,披红挂绿,闹得乌烟瘴气。平刚目睹统治者如此荒淫,不觉义愤填膺,毅然将自己的发辫剪去,以表示对封建统治者的强烈抗议,这一举动立即震动了贵阳山城,章太炎1900年剪辫,是为中华第一人,而平刚为1904年,是为贵州第一人,如果对剪辫也如今日一样进行排名的话,平刚当进前十吧?到了慈禧寿辰日,平刚在贵阳搭建的万寿台旁粘出这样一副对联:“东观日本西观意,卅年来人皆进化”,下联是“北惩俄罗南戒党,七旬后我亦维新”。这副对联是说慈嬉太后东看日本,西看意大利,都因维新而富强,她自己则北面对付俄国,南面对付革命党,忙得不亦乐乎,逼得他七十岁了还要大谈维新,辛辣地讽刺了慈禧太后。官府却惊恐万状,大为恼火。贵阳知府严隽熙下令捉拿平刚归案,欲治重罪,以平“骚乱”。幸得科学会成员于德楷、乐嘉藻等人大力劝说,才将平刚以革去秀才身份,责打手心四十大板了结。平刚气愤已极,盛怒之余,离家出走,于当年五月流亡日本,并在日本加入了孙中山组织的同盟会。
民国元年(1912)元旦,中华民国临时政府正式成立,孙中山就任临时大总统。平刚参加了中华民国临时政府的工作,就任众议院秘书长。民国四年(1915),蔡锷在云南发起护国运动,平刚在上海闻讯,立即与章太炎等人入滇支持起义。民国六年(1917),孙中山在广州组织护法军政府,就任大元帅,平刚立即赴广州,出任大元帅府秘书。
民国十二年(1923),平刚因父母衰老,妻子多病,离开广州,回到贵州。民国二十六年(1937),吴鼎昌任贵州省主席期间,成立了贵州省临时参议会,平刚任第一、二届议长。
这座城市的历史之所以没有中断,还是得益于平刚的刚直抗争。
1944年,日军由柳州窜扰黔南,蹂躏独山、荔波、三都、丹寨、都匀5县,焚掠之惨,尤以独山受祸为烈。贵州是陪都重庆的屏障,其安危攸关着中华民族抗战的前途。形势逼人,蒋介石命何应钦:“确保黔边,屏障陪都,相机击破敌人”。何应钦接令后,立即调兵遣将令第一战区第一兵团总司令汤恩伯赴贵阳指挥作战;电令第二集团军总司令孙元良将军率军来黔,在贵阳外围福泉马场坪一线布防,阻遏来犯之敌。
前线紧急,汤恩伯特到省临时参议会议长平刚寓所拜望,向这位同盟会的元老咨询战守之策。平刚素以刚直著称,在贵州政界享有崇高的声望,因此汤恩伯敬他三分。平刚建议:贵州边境有连山天险的地方,号称“十万大山”,地处大山塘一带,可以扼守,亦可迎敌决战,希望汤不要因保存实力而退而不前,以致连失数城后无处立足。汤听后不置可否。
原来汤恩伯早有打算,局势一旦恶化,他将放弃贵阳,将省府迁往遵义,再败则移桐梓。为了瓦解平刚的反对态度,他派人前去疏通,暗示“贵阳必为军事所争,定遭糜烂”,以此迫使其立即赴毕节或重庆避难。平刚不为所动,亦不怕其胁迫,岿然不动。
随着黔桂前线的溃败,数十万难民及军队、军车涌入贵州,省城贵阳成了难民的主要寄居地。大批难民的涌进,贵阳顿感人满为患。由于无法安置,难民走投无路,不少家庭露宿街头。整个贵阳城成了一个超级难民城。由于形势紧张,物价飙升,难民充斥,人心浮动,霍乱流行,民众惶惶不可终日。恰逢此时,军内有人附和张治中、汤恩伯的“焦土抗战”,准备烧毁军用物资,以防落入敌手。这时官方下令:人民迅速疏散,如有观望者,必定加以强制。不少商家和民众闻风而起,准备外逃,“各商店仿佛不要本钱似的把货物向外抛,行人见了车子就不要命似的往上乱爬”,谁都预感到大难将至,在劫难逃。
战争的阴云愈来愈浓,何应钦、张治中、谷正刚、张道藩等中央大员纷纷聚首贵阳。当张治中说中国人民意弱质劣,不及外国人勇于卫国时,平刚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立即反击:国家到了如此地步,并不是人民的过错,这与谋国者的决策不无关系。至于今日之战局,日寇已在太平洋战争惨败,其不可战胜已是神话,毋庸恐惧。日寇之所以趁势而来,是因为看见我军张皇失措,不敢应战。目前决策者应当立即集结军队,对来犯之敌迎头痛击。然而令人痛心的是,身为主帅者,远居后方,每日只知下令疏散,不顾一切,待到无路可退敌军合围时,我军岂能在贵阳、马场坪之间与敌决战?
平刚的抗争,终使军事当局不敢草率下令疏散。两日后,孙元良将军率先头部队900人赶到独山,阻击日寇。日寇摸不清楚中国部队的虚实,亦得到中国援军从各处赶来的情报,为避免被围歼,于是下令从独山撤退。这时,第九十四军奉命驰援贵州,牟廷芳率部从湖北经湖南风雨兼程地赶到贵州镇远,突然接到命令,得知日军攻占黔南荔波、三都、丹寨、独山四座县城。前锋进抵都匀附近时突然接到命令,已于12月4日至6日撤到广西,贵阳军民顿时松了一口气。
几日后,贵州省主席吴鼎昌前来慰问平刚,谈及汤恩伯早已制订计划,电呈蒋介石批准。其计划主要内容有:若日军再向前推进,贵阳将作为决战之地,先烧南明堂的作战总部,次烧省政府,其他工厂、民房自不待言。这样一来,贵阳将成为一座“火城”,已有千年的历史古城将惨遭浩劫。对此,吴鼎昌不无感慨地说:“南明堂得平议长一席话,救济不少。”时任财政厅长的周诒春亦言:“此次贵阳,非得平君当场直言,大家已入火城!”
阅毕平刚生平,再搜索平岗墓,确实位于大营坡,从化工路进去几百米即是。准备动身时,却发现已经变天。上午还是阴天,阴云密密地布满天空,气温不高,正好出行,但中午后太阳竟从云里露了头,焰焰地照着暮春初夏的大地,天上的云朵也一改上午的灰暗,而是洁白地衬在蓝天之上。中午出去太热,直到下午四点钟后方才出门,到盐务街口乘坐251路到化工路口下车。这是我第一次走到这化工路里面来,平时只知此处极爱堵车,让人过而生畏。进入其中,里面确实嘈杂喧哗,路旁店铺林立,行人如过江之鲫。走到化工汽车修理厂,有两条岔路,不知往哪儿走,问了几个年岁大的人,都言不知,于是自顾顺着上山的路走,因为但凡坟地总是在山坡上面,前方到了一个菜场,又问那些商贩,同样不知晓,继续往上走,出了菜场也见不到坟墓的踪迹,而且此地全是迷迷匣匣的房屋,哪有空地能容下一座坟呢?心中不由得有些失望,不过记起网上介绍说,平刚墓就是在民居的包围之中,于是又继续打听,正询问时一个男孩在旁边说,你是找大坟啊,我带你去。一听此言,一下真有云开见天,柳暗花明的感觉。
随着小孩往回走到了菜场的入口附近,他指着一条坡道对我说,你顺着这条路一直上去,就是那个大坟。谢过男孩,我顺着这条狭窄的坡道往上走,路旁都是一幢幢三四层的民居,全是原来当地农民修来出租的,房屋的间距很小,可用密不透风来形容,房屋虽密,人却不多,让这蜿蜒的小巷增添了几分清幽,到得坡道尽头,那座方形的石墓即刻展现于眼前。
墓应是八十年代重新修葺过的,但已显得有些落寞和陈旧,处于四周的民房包围之中,犹如汪洋中的一座孤岛。此地原为天主教徒的坟地,清末民初,贵州的天主教徒大多葬于次,平刚的父亲笃信天主,故葬于此,说不准他父亲还是青岩教案的参与者之一,平刚至孝,随父合葬,左面的墓碑即为平刚,右面为其父之碑。原来山上密密地全是坟地,青岩教案的主角胡缚里主教豪华的坟墓也位于此,不过在那场针对一切旧文化、洋文化甚至一切文化的“大革命”中被夷为平地,可怜其万里迢迢传教而来,最终却死无葬身之地。只是这平家父子之墓,不知为何竟逃过了那场浩劫,也幸因1987年贵阳市将此墓列为文物才得以保存至今,否则也早被周遭居民或侵蚀或铲除,修建房屋用来出租赚钱了。周遭房屋不断拔地而起,孤坟陷于无奈困境,无声,无息,默然地凝视着一切迅疾的变化,用其自然的冷清,与周围的喧嚣进行最后的抗拒。墓前的拜台依旧保存着,不过布满垃圾,一角的水泥剥落之处,已被居民种上了白菜,这不大的拜台也是这逼窄房屋间仅有的一小块空地,于是乎成了此处孩子们玩耍的地盘,孩子们顺着那块文物保护碑一攀,即上到墓顶,原有的青草都被践踏成一条小道,如那秃顶上的头发稀稀拉拉,这也也是那小男孩能知道此墓的一个缘由吧。
在人们诧异的目光中捡拾掉一些墓旁的垃圾后,夕阳已西沉,霞光正灿烂,我兀立墓前,不禁追思往昔。
平刚,一个曾经陌生的名字,一个陌生的人,竟因一个偶然的际遇而走进我的生活,走进我的内心,我想,这个年少即中秀才,仕途甚为光明的人,怎会冒着杀头的危险愤然剪辫,与旧体制进行彻底的决裂而走上了流亡之路;作为1905年加入同盟会的民国元老之一,曾经的大元帅府秘书,近水楼台应先得月,不在那官场上浸淫得势,平步青云,反而又回到贵州这穷乡僻壤,致力于故土的振兴;在日军进逼贵阳,守军抵抗无力,竟要疏散民众,仿效长沙,实行焦土抗战之时,又是他挺身而出,直面呵斥,保全了这座城市,免市民于颠沛流离;直至土改之时,他深谙局势,把自己房屋土地都一并分给村民,连棺木也作为浮财卖钱上交,不问政治,不图荣华,隐居乡间,不过二载,郁郁而终。青年的豪情,政治的险恶,世道的沧桑,一切都成了浮云,随着他的遗骸静静地长眠于此,长眠于政府重新买给他的棺木之中,犹如孙髯翁的大观楼长联所言:伟烈丰功,费尽移山心力,尽珠帘画栋,卷不及暮雨朝云,便断碣残碑,都付与苍烟落照,只赢得,几杵疏钟,半江渔火,两行秋雁,一枕清霜。
今年正好是平老先生诞辰一百四十周年,在这一百四十年间,中国已从满清走到民国,又走到了共和国,而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走到今天,他老先生也是一股曾经的推动力,是一滴润滑剂,是一块铺路石,于国家,于民族,于历史都是有功勋的,其作用或许更大于某些“英烈”,因其最后的消沉和闭塞,也因其刚烈的个性而未赢得身后的隆誉,寂寞地困顿于杂乱不堪之中。搜他的诗文,没有,搜他的照片,只有一张——一个清瞿的老人,就像青烟消失了一般,而以他的才华与阅历,竟无半点诗文遗传;作为贵州的名人,也无肖像留存,这不合道理,却不知原因。人巳去矣,自是无语,年代久远,身殁事凐,可是后来者应当怎么认同和肯定前辈的作为与功业呢?本月开始实施的《英雄烈士保护法》的第二条这样写道:“国家和人民永远尊崇、铭记英雄烈士为国家、人民和民族作出的牺牲和贡献。近代以来,为了争取民族独立和人民解放,实现国家富强和人民幸福,促进世界和平和人类进步而毕生奋斗、英勇献身的英雄烈士,功勋彪炳史册,精神永垂不朽。”“近代”作为一个时期的纬度,而“为争取民族独立和人民解放”作为事跡的经度,平老先生是否理所当然应当归于其中呢?对历史人物怎么断定呢?姑不论其它,且说抗战期间他对于贵阳这座城市的保护,使其免于兵燹就是一大功劳。今天,这座城市扩展了,发达了,但却把曾经有功于他的先人遗忘了,这不能不让人感到悲哀于后人的无情,喟叹于人们该记的没有记住,该忘的没有忘却,薄情寡义,耽于功利,皂白不分,是非难明,这,是否才是真正的历史虚无主义呢?
一个人 一座城 一抔坟化工路的分岔口
一个人 一座城 一抔坟上坡的小路
一个人 一座城 一抔坟 一个人 一座城 一抔坟 一个人 一座城 一抔坟 一个人 一座城 一抔坟深寂的小巷
一个人 一座城 一抔坟 一个人 一座城 一抔坟平刚父子合葬墓
一个人 一座城 一抔坟平刚之父去世时其有三子
一个人 一座城 一抔坟平刚去世时却只余一子,两名孙女也未奉祀了?
一个人 一座城 一抔坟 一个人 一座城 一抔坟墓旁游戏的孩子
一个人 一座城 一抔坟这只黑花猫也诧异我的到来
一个人 一座城 一抔坟夕阳余晖
一个人 一座城 一抔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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