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
爷爷早年间参加过抗日及打击国民党反动派的革命队伍,他会打枪而且枪法极准,他手里有一支汉阳造步枪,他视此为宝,饭不离身,寝不离枕。
有一天晚上,区武工队领导安排爷爷去西山站岗,那儿有一条通往县城的必经之路,而且在西山顶上站得高看得远,能够观察县城鬼子和伪军的一举一动。
那晚上下了点小雨,爷爷躲在草丛里,消没声息,坚守了一整个晚上,后半夜的时候,爷爷从俺们村子的方向听到几声枪响,爷爷的右眼皮老是跳,开始心神不安。
爷爷在那个晚上,受了风湿,之后浑身生了皮癣,俗称牛皮癣,这毛病折腾了爷爷一生,直到临终也没被治愈。
那天晚上,俺们村里还真是出事了,区武工队长刘鸿臣组织骨干民兵开会,会议结束后,他与卢汉堂住在俺们家东堂屋里,后半夜,俺们村几个与汉奸有勾结的人,引来潜伏在隔壁村的十几个汉奸,把俺们家围了起来,连看家的黑狗也被上过药的肉包子毒死了。他们悄悄翻墙入院,从木格子窗往里射击,刘鸿臣重伤之下,仍没忘记将盒子炮手枪扔床底下,至死也没把武器留给敌人。
卢汉堂被这伙人逮捕,他们绳捆索绑,把卢汉堂押到山东头,山东头的小树林子燃起火把,他们把卢汉堂捆到树杆上,想尽办法用尽酷刑,想撬开卢汉堂的嘴,问其他武工队干部都住在哪儿?卢汉堂英勇不屈,没向敌人吐出半个字,鸡叫的时候,汉奸们见从卢汉堂口中得无所得,便残忍地杀害了卢汉堂同志,小伙子牺牲时还不足二十岁。
东山头有个规模不大的烈士陵园,我们读小学的时候,学校在清明节会组织同学们去那儿瞻仰战士,巍巍青山下埋葬着烈士的忠骨,我们将松枝柳条摆放在刘鸿臣、卢汉堂同志的墓前,我们向烈士们举手致礼,表达深切地哀悼。
我的爷爷在那个晚上,因被外派放哨站岗而躲过了敌人的劫杀。革命胜利后,爷爷被组织上安排去了临沂某个机关负责后勤,后来因为奶奶去世的早,家里四个孩子挨饿,爷爷向组织上请辞回家种南瓜。
爷爷此后无论再困难,没向上级伸过手,改革开放后,在公安系统工作的姨姥爷,管理区张书记等老干部征求爷爷意见,他们准备向上级提交战争年代老党员的事迹材料,为他们争取些经济补助,其中也包括爷爷。爷爷说了一句话,刘同志卢同志年纪轻轻牺牲了,咱还活好好的,俺有胳膊有腿儿,生活上难为不着。
姨姥爷张书记深知爷爷的犟脾气,在爷爷的事儿上只得作罢。爷爷在此后的几十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早上大碗茶,天天有肉吃,抽旱烟不喝酒。村里有帮子聊得来的老伙计,儿女们自食其力,不劳他老人家操心……
2006年秋天的一天,爷爷早晨起床略感不适,紧急送往医院,打吊瓶输营养液,从早忙活到晚上,仍不见好转。医生最后叹了口气,说,老爷子到时间了。第二天是爷爷的生日,凌晨五点,爷爷停止了呼吸,享年八十六岁。
大姑那天哭得稀哩哗啦,她边哭边说:“爹呀!您一辈子命苦,一辈子不占便宜,死了也给子孙留饭呀!”
爷爷一生勤劳,后半生衣食无忧,临终前床铺的席底下还留下几千块钱,屋前码了一垛木柴,里屋的粮囤是满的,灶房锅里还有未吃完的炖肉……
我们在爷爷房间整理遗物的时候,堂弟惊叹不已,他说,这老头,到死也不给儿孙尽孝的机会,连自己的丧事所用也都铺排的妥妥当当。
之二
爷爷生前日常生活极其规律,他老人家每天五点左右起床。洗漱之后,劈柴烧火,冲水泡茶,早饭吃块饼或者喝碗粥。然后,推开房门,走进长长的村巷。先是到大儿家走一趟,烟也未及抽一袋接着又去二儿家,也没别的事,就是去看看孩子。
从二儿家出来,他会点燃一袋烟,背着手直奔山楂园劳作。园子里山楂树下,春种花生芝麻、夏种白菜萝卜。他还在园子里养了两只小羊,喂了一条黄狗。
爷的工作,打药施肥除草播种割草喂羊煮食喂狗。常有乡亲父老来爷爷的地头唠闲嗑,大家蹲地堰子上交换着彼此荷包里的旱烟,他们聊四季农时,聊家常里道,聊庄稼和牲口。有时候是一声长叹,有时候是开怀大笑。
秋天是收成的季节,爷爷收花生割芝麻,晾晒收仓。等秋凉的时令,又开始摘山楂,推车子去集上卖,担挑子串街走巷,换玉米瓜干。年底了,会把小羊卖一只,因为那只母羊又生了小羊……
爷爷的山楂一般到第二年春天才卖完,他会把卖山楂的钱存起来,爷爷一生喜欢吃肉,逢席口一个人可吃下一海碗扣碗片肉。爷爷平时滴酒不沾,但一天不吃肉浑身感觉没力气。
冬天闲来无事,爷爷会到村头刨树桩,每年的秋末冬初,总会有人伐木,木料卖城里的木材厂,树桩子没人要,爷爷把树桩子刨出来,劈成烧柴,运回家整齐地码在窗前,准备炖肉时所用。
村里谁家有争吵,爷爷会忙不迭过去劝架,帮两边平和矛盾。在村巷里散散步,常有人从窗户里探出半个脑袋,大叔,来俺家喝碗茶吃口饭。
之三
爷爷少时丧父,中年丧妻,之后不久又失去最小的儿子。从我记事的时候起,爷爷就一个人单过,起初住在我家东堂屋,过了几年搬到后院曾祖母住过的院子,那院里的房子是土坯造的,年久失修,一到雨季,到处漏水,随时都有坍塌的危险。
爷爷晚年,父亲请爷爷搬到我结婚的新房子里。因为我来南方打工,妻子不久也跟了过来,房子闲置着。爷爷自己住那处院落,他在院子里采摘香椿,炒鸡蛋或腌着吃,他还种满了南瓜,房前堆了一垛码好的木柴,喂了十几只鸡和一条狗。
他每天起得很早,然后烧水泡茶,茶喝的是沂蒙老干烘,一种极便宜的大叶子红茶。喜欢吃肉,锅里炖排骨或五花肉,一次炖一铁锅,能吃好几顿。平时的面食煎饼基本上两个姑姑送,她俩一集来一次,帮爷爷缝缝补补洗洗涮涮,清理一下屋里屋外的卫生。
饺子面条包子啥的,我母亲和婶子不定时给送。逢年过节或家里来客人,母亲或婶子会早早把爷爷请到家里来,爷爷不喝酒,吃饭时也喜欢抽旱烟,边抽烟边与人聊年景与收成、牲口与农活。
爷爷待弄了一处山楂园子,一到秋天,园子里挂满了红彤彤的果,像一簇簇的红灯笼,逢年景好的时候,山楂也能卖些钱,勉强够他平时的零花日用。
他老人家走在路上,遇到铁钉,玻璃碎片,葛针等易伤到人的物件,他总小心地拣起来,塞进旁边墙缝里;每逢天下雨,路冲垮了,坝冲塌了,他会推车子运石块泥土修整;村街有一所碾坊,碾房漏水爷爷修补,碾杆断了爷爷更换,碾芯坏了爷爷自己出钱从石匠铺子买,从来没向村里要过报酬。
脾气不好,遇见不平,挺身而出,从来不看情面。爷爷手很巧,他会编筐织篓,他会垒墙盖屋,会待弄牲口,会揉面生木柴灶打锅饼……
有时帮乡亲们一点忙,人家买肉买点心或茶叶还人情,他会不近人情连人带物推推搡搡请出家门……
爷爷去世的那一天,几乎全村人都来吊唁,村里几个老太太在我家门前擦眼抹泪,说,这么好的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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