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若辰
编辑 | 冬至
01 理想的职业,还是喜欢的城市?
五年前高中毕业,我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报了香港大学。虽然我那时想学医,明知道李嘉诚医学院几乎不会录取大陆人,但是香港的吸引力实在太大了。努力备考,终于接到港大的电话,无比平淡的女声说:“你被录取到了社会学院,希望你一天内给答复。”
其实想学医的原因简单得近乎幼稚,因为“外科医生”完美地契合我对未来职业的所有要求:能依靠专业的知识和技术帮助别人,不需要强大的交流能力,但也不会从人群中脱离,还必须不断地学习。
但是当时香港是国内最接近欧美的城市,港大的世界排名甚至超过北大清华。我仿佛能看到接受了这个offer的自己过上了“最美好的生活”:在豪宅里摸着一条大狗,晒着太阳喝茶看书。
那天,家里正好有一位叔叔来做客,而他的家庭,大概就是我想象中“最美好的生活”的来源。听到我有学医的想法后,叔叔说学医挺好的,过去他也想要学医,但客观条件限制没能成功,想起来仍然感觉遗憾。
我还是想学医,因为我不想未来感到遗憾。
这五年,我在北京一所高校的临床医学八年制就读。说实话,在这里学到的、看到的,并不完全符合我对“顶尖医学院校”和“当医生的未来”的预期。课程设置在教改之下变得不伦不类,实习教学缺乏规范的培养模式,甚至师兄师姐的“住院医师规范化培训”也同样不规范。
我经常在朋友圈里、聚会上听到他们的抱怨:每天忙于大量的文书工作,感觉自己被当作廉价劳动力,没有真正学到技能,过于低微的收入无法支撑北京巨大的生活压力……这是我未来想要的生活吗?
今年九月份,我去了一趟香港,参观了港大。学生们意气风发地来来往往,在楼外的座椅上讨论,在学生会的大厅里排舞,在小花园里读书。假如五年前我选择了港大,也会过上这样的生活吧,当然还有相伴随的大房子、大狗、晒太阳和喝茶。
我不敢告诉母亲,怕她嘲笑我。母亲从一开始就坚决反对我学医,认为当医生太辛苦,我们曾经一谈到这件事就吵架。但我告诉了一直支持我学医的父亲。父亲说,就算我当时去了港大,学了社会学,也未必能拥有想象中的生活,最后还是会失望,后悔当初不如做自己理想的工作。
傍晚的港大亮起了黄色的灯光,有种很安宁的氛围,我久久地思量着父亲的话。后来回到北京,回到熟悉的医院,我终于真真切切地感到,这里才是我的属地。
02 女孩子为什么想选普外科?
八年制临床医学制度规定,第五年本科毕业后进行一次二级学科资格考试,考试通过才可以继续后三年的学习,并且选择未来的科室。我在所有外科里选了赚钱最少、工作最累、风险最大的普通外科。
这并不是一时的冲动。早在大三的解剖课,第一次做到腹腔时,亲眼看到腹腔脏器像一幅画一样展开,我感觉内心一阵战栗。那时候就想,以后应该选择普外。另外,它还是所有外科中涵盖常见病病种最多的科室,能帮助到更多的人,也是我选择成为外科医生的初衷。
刚到普外见习时,我不断地自我介绍是某某教授新招的八年制学生,也不断地听到人问“女孩子为什么想选我们科啊”,有点好奇地、又带着善意的微笑。
我也学会了用善意的微笑回答,“感兴趣吧”。有人识趣地停止发问,也有人会继续说,“选我们科很辛苦的哦,你能坚持下来吗?”我仍然微笑着回答,“我也想挑战挑战自己。”仿佛已经成为了一种模式。
其实在考虑选科的那几个月,我特别害怕别人问我想选什么科。我能给出的答案只有一个,也知道会收到几乎一模一样的回复:“你确定你想清楚了?”
最害怕的一次,是面对我的本科生导师的时候。她是妇产科医生,盆底手术的一把手。清早,我们在办公室里讨论完近期的工作,她从电脑前转过身,说话声音不大但很清晰:“想好选什么科了吗?”
我不敢看她的脸,只好盯着她桌边矮书架上一本厚书的书脊。在搪塞了她好几个月后,我决定告诉她我的选择:“选普外。”
“你确定你想清楚了?我跟你说过,女孩子想做外科,就只能选眼科、耳鼻喉这种小科,大外科里就是甲乳,再者我们妇产。我知道你想做手术,我也想,我也羡慕外科医生的样子。但是,只有在这些科室里,跟男生的竞争才会小一点。你知道的,X主任只有一个。”
X主任是我们医院早年的普外主任,一位个子很矮却头脑精明的老太太。虽然早已退休,回来讲课时,她的头发和穿着始终一丝不苟,讲课的思路依然十分清晰。
我关上办公室门出来,旁边办公室里传来护士姐姐念夜班记录的声音。在大外科科室学习的女生能找到外科工作的少之又少,而最终能坚持站在手术台上的更是寥寥无几。她们去了内镜中心,去了ICU,去管了化疗,去了科研岗位,或者放弃了医学。我理解我的本科导师,能想象走到这一步的她,经历了怎样的艰辛。
一次聚餐的时候,一位老师质问我说:“现在科研压力这么大,你为什么现在还不定科?还不提前去干活写文章?” 学长善意地接下话茬问我:“你想选什么科?”我回答之后,不出意料地收到回复:“你确定你想清楚了?选乳腺不好吗?” (从专业角度,乳腺是包含在普外里的,但在北京很多医院,乳腺(有时包括甲状腺)会与普外其他内容分开,单独成一个科室或治疗组。)
我忽然鼻子就酸了,脑子里哄哄地响。“就是因为你们整天说这个,我才一直下不了决心。”眼泪流了下来。
另一位普外科的学长马上说,“你怎么不早点跟我说呢?” 后来我在科里再次见到他,他站在已经关了灯的病房门口,初春的晚上,门厅里还有一点点寒气。“我老婆也是干外科的,我之所以不力劝你来,是因为我心疼师妹。但是如果你真的想好了,我们科是最好的选择。”
我早就认识到真正的“男女平等”还很难实现,无论是从科学的意义上讲,还是观念的意义上讲,所以已经做好觉悟,在工作中忘记自己是女孩。但真的很难。不断提醒我女性身份的,是那些带着善意微笑的提问,是不得不使用男更衣室时,不小心见到学长们换衣服的尴尬,还有他们时不时关于“漂亮师妹”的玩笑。
但我总能想起那些推了我一把的人们,比如跟我一起选上现在这位导师的两位男生。第一次开完研究生会,我们去附近的酒吧小聚。在评论某某老师特爱怼人的时候,我很自然地来了一句:“女生的话应该不太好意思怼吧。”
他们俩满不在乎地答道:“都选来咱们科了,还分什么男生女生。”
03 要去美国当医生吗?
大一的初夏, 我无意间和同班的W同学聊到将来。她一边对着阳光眯缝起眼睛,一边斩钉截铁地说:“我真的不想在中国当医生。如果要当医生,我一定要去美国。” 彼时,她正在准备考U(USMLE,美国执业医师资格考试)里面 STEP 1 的考试。
我开始主动了解医学生留学的信息,发现在美国,中国学生往往被录取到大内科、病理科,录取到外科的少之又少,接近于0。既然出国就几乎无法成为外科医生,我便放弃了这个打算。不过我偶尔会去图书馆找考U的辅导书来看,补充国内课程对临床思维讲解的不足。
后来实习轮转到普外的时候,我遇见了正在住院医规范化培训、同时准备出国的Y师姐。
国内大多数的住院医培训学员对病房懒懒散散、只想赶紧完成繁琐工作,但Y师姐不同。她每天跟着带组主任查房之后,还会单独再去看一遍自己的病人,详细问问情况,交代今天的安排,顺带唠嗑几句。如果遇到病人有非常规的情况,她还会去查书查文献,然后跟主治医师提出自己观点。这在住院医中也是为数不多的。
其实Y师姐所做的这些,本来就是住院医的职责范围,在国外的规范化培训里也稀松平常,但国内既没有要求,也没有动力。对于实习医生和住院医培训学员来说,要想毕业后找到好工作,第一位是在高分的杂志上发表科研文章,临床的事情能够尽早干完就不要花费太多时间。况且在外科,无论你多努力,都很难给你学手术的机会。
有一天我和Y师姐聊起考U,才知道原来她一直在准备出国,所以并不担心发文章找工作的问题。她也想做外科,但即便出国后有可能拿不到手术刀,也还是想在国外当医生。
我一直怀疑,国内的住院医规范化培训能否让我们真正拥有与职称和学历相称的临床能力。如果考U出国的话,我就可以专心地做临床工作,在临床中发现问题后再来有针对地做科研,不是更合理吗?
我找到W同学要来了考U的资料,买了本题库就开始做起来。 每天没什么其他的事情,只是做题、学习,偶尔想想未来可能的异国生活,觉得时间都没有白过。
复习了好几个月,我们的二级学科资格考试临近了,考不过就不能完成八年制后三年的学业。我只好把考U的事情放下,全身心投入到复习中。笔试,面试,考完试身心放松旅游了一圈,然后开始参加导师课题组的组会,学习未来专业方向的内容、帮着师兄做一点课题。
就和已经有了一份不错的工作、因此更难脱身的人们一样,我再也无法拿起那本做了一半的题库了,出国的事情也就不了了之。此时,W同学已经休学专心准备考U,这一年里她将通过 STEP 1 的考试并去美国实习。
最近我和好友去吃烤肉,聊起了这件事,询问她对于要不要出国看法。她一脸冷漠地看着我说:“所以你现在的答案不就是,看看情况再考虑吗?我还能给你什么建议?”
我一时间愣住了。面前的烤肉滋滋地响,但因为没开暖气,还是让人冻得发抖。
我早就忘了选专业和选科的勇气,陷入了对外界和自己的抱怨,不知不觉停下了前进的步伐。我已经选了最艰难的专业里最艰难的专科了,现在有什么理由停下脚步,去选一条相对简单的路呢?
“来来,吃肉,吃肉。”我笑着给她夹肉。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