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努力挣扎想要记得的,
最后总挣不脱被遗忘的命运。
如果可以,我祈祷上苍别这么快夺走人的记忆。
让它在人的生命里留得更久一点,再久一点……]
半个月前,某天午休时间,我在外面随意吃了饭。冷空气南下,给广州捎来冬的感觉。独自徒步走回公司,途中给家里拨了个电话。
自从工作之后,我明显感觉到母亲说话越发克制自己,也许是生怕惹我心情不好。每次通电话,她首先最关心的就是我的温饱问题。“平时要吃饱了。吃好一点,偶尔自己炖汤喝。没钱的时候记得和家里说,爸妈给你打钱。”有时她也会关心我的感情生活,小心翼翼地问:“最近你们没什么不好吧?”听说正常之后,她会舒一口气,说:“没事就好。生活不时发生一些不愉快是难免的,能一起度过就好。”
除了这些之外,她提得最多的就是家里的日常:弟弟学习很勤奋,做事也很独立,不用爸妈操心……堂侄现在很聪明听话,很可爱……下个星期家里盖房就动工了,但新楼的图纸还没决定出来,老爸和叔叔还在商量……父亲今天在家干活被石头砸到了手指,现在已经敷药了。他做事还是不够小心……
我们如同往常一般唠嗑,这时父亲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过来。母亲假意埋怨道:“你爸又来抢电话了。每次都不等我说完……”父亲的声音就在耳边:“你讲这么久都没讲完,我和儿子说两句怎么了?”听他的语气,我可以想象电话那头的他正咧着嘴笑。
“吃饭了吗?”父亲的语气显得有点羞涩。
“吃了。”
“工作还顺心吗?”
“还好。没什么大问题。”
“慢慢来,不急。刚出来都不容易。你这么聪明,肯定行的。”
听罢我习惯性地笑出声来。父亲的心情好像也很愉悦,说道:“对!平时多笑,你像老爸,笑起来好看。”母亲在一旁调侃道:“哪有,你年轻的时候哪有哥哥好看。不过哥哥笑起来的时候确实很像你。”我很自然又笑了。
冬风起,地上的黄叶从我脚边移远。父亲的笑声突然带有一点无奈,说道:“哥哥,你知道吗?爷爷现在真的是老了。”
我有点担心,问:“怎么了?”
“他的记性差了,动作也越来越迟钝。已经掉了四颗牙齿,脸看起来瘦了不少,双颊深陷……”
“这样吗?那他每天还走去公园吗?”我的心情甚是沉重。这些年来,除了打雷下雨,爷爷基本每天都去公园走走逛逛。
“他还去公园。”
听罢,一种莫名酸楚涌上我的心头。
踏入八十岁已是杖朝之年。印象中,爷爷总是有种不服老的傲气。上大学期间,每次放假回家我都去看望他。他很喜欢逢人就讲自己年轻时候的故事,还有自己多年的经历见闻。有时还要教人打散手,说是出门在外可以防身。很多人都只是礼貌性地听听罢了,内心认为爷爷总是爱吹牛。
我却很乐意听爷爷讲他的故事。虽然有些情节可能略微夸张,但他的故事确实引人入胜:有形形色色的人和事,有各种各样的礼节常识以及千奇百怪的奇闻异事。那不仅是他个人经历的痕迹,也是记录了社会过往的留痕。我乐于听,爷爷自然也乐于讲。
爷爷讲故事的时候,有时会陷入沉思。低着头,眼神仿佛要望穿脚下那厚实的水泥地板。我私以为他的记忆写在眼睛里。有时他也会感慨世界沧海桑田,当下人心不古。若要将他讲的故事写下来,完全可以写满一本集子。我总能从他的故事里找到创作的灵感,将他的经历换一种方式记录下来。
就是这般不服老的一位老人,去年我回家的时候,他突然和我说:“谈起少年愁成粥。人真的不能不服老。”他的眼眶一红,泪水瞬间溢出来。他连忙低头用手掌将其抹去。手背上满是黑褐色的老人斑。我的心情也是沉甸甸的。
中午听了父亲的电话,晚上下班回到住处后,我给爷爷拨了一个电话。内心五味杂陈。
电话的响铃响了十多秒,终于接通了。“喂……”是爷爷的声音。他的声音不如以往洪亮,还稍微显得迟钝。
一听说是我,爷爷的语气瞬间变得亲切和蔼,说:“你打电话给爷爷啦。”一听到这句话,我的鼻子感觉有点酸,说:“是呀!我打电话回来和你聊聊天。”
“好好,爷爷很念你,你现在找到工作了吗?”
“嗯嗯,我在上班了。我也很挂念你。”
电话那头传来爷爷的笑声,如往常一般洪亮。
“爷爷,你下个月生日我回家和你吃饭。”
“你上班没时间的话,不用回来。”
“没事,你生日刚好在周末,我可以赶回去。第二天再回广州。”
“这样,回来也好。回家看看……”他的声音有点低沉,语气温柔如同之前奶奶的。
“爷爷,今天听父亲说,你牙齿开始掉了。”
“是呀,牙齿掉了,眼睛也看不清了。看来爷爷真的老了。”他的声音苍白无力。
我不知道要如何安慰他,只是说:“爷爷,没事,这些都是正常规律。注意保重身体。”
突然他很期待地问:“听说你将爷爷的故事写了一本很厚的书?是吗?”
我说道:“是啊,中秋节回家的时候,我将打印出来的文字给你看过了。”
没想到爷爷的声音瞬间低了下去,说道:“是吗?爷爷已经记不起来了。现在爷爷的记性越来越差,过去很多事情都记不起来了。”他就像是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没事,爷爷,你给我讲的故事我都记得呢!以后要是你记不起来了,你就问我,我给你说。但是故事里具体的其他人名,我可能讲不出来。我只能大致说,爷爷,你当时做了什么事。你看,我都将你说过的一些故事写到小说里了。”我信誓旦旦地应答道。电话那头爷爷的笑声也越发响亮,嘿嘿地笑着。
末了,爷爷说:”电话费太贵了,今天就先这样了。你去忙你的事情。有空再打电话。”
那天晚上,母亲打电话过来,无意中又说起了爷爷。
“可能姑妈昨晚打电话告诉爷爷,说她回来给爷爷过生日。今天一大早,爷爷就搬了一个凳子坐在门口。我问他原因。他说姑妈回来和他过生日,也不知道她是今天回还是明天回。我觉得好笑,和他说,下个月才是你生日。他说,我明天生日,不知道她是今天回来还是明天才回来……”
我的眼眶红了,脑海里出现一个画面:爷爷穿着他那一套旧西装坐在凳子前,手里拄着一把黑伞。伞头用一小块铁皮包得严实。他神情越发呆滞,痴痴地看着门前人来人往,等待在远方生活的女儿回家……
等待的,是老去,是遗忘,是不知所去的终点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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